大队长来一趟花生地没见着人正着急呢,这其实也不怪他,事出有因。
前几年有个村子传出来了强行给知青配给社员的事,那女知青让人在地里就给糟蹋了,想生米煮成熟饭,哪料想那女知青是个烈性的,这事传遍村子以后,不堪受辱当着众人的面跳了水塘。
虽然最后人被救了下来,但这事毕竟闹大了,知青点的女孩子人人自危,纠集了一帮人,联名去县里告状,事情持续发酵。
那事怎么解决的,程建设不清楚,但自打那以后,各村都接到消息,不得强行干预下放知青的私事,甚至为了他们,单独建起了知青宿舍。政策这么明显,村里人这才都有所收敛,加上那样的败类毕竟是少数,过了这么些年也没再出现过这种事,于是他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来了谢蛮这么个美人坯子,为了她村子里小伙没少打架,大队长是千防万防,就怕出现类似的事,结果他刚吃完中饭赶过来,没见着人影瞬间就慌了。
谢蛮第一回见他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笑道:“大队长怎么来了?”
程建设见她人好端端的面色如常,总算是松口气,紧着着又火气上来了,粗着嗓门:“上工时间你们俩跑哪去了?”
陆裕见他刚刚那脸色便猜到了什么,闻言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蛮抢先道:“我的手被虫子咬了,就让陆裕帮我去点药草。”
她说着还伸出一双绿油油的手臂。
大队长眉头一皱,他一过来便看见了,小姑娘手上那处格外显眼,此时听她这么说,又头疼起来,水田里的活不能干,土里的活又受伤了,加上额头上还贴着纱布的伤口,看着身上到处都是伤。好好地丫头弄成这样,他想训斥几句却实在不好开口,想给她再换个活计吧,也实在找不到。
斟酌了半天,他才开口道:“要不我再给你换个活,你去跟赵四婶子沤肥吧。”
“沤肥?”谢蛮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是挑粪的那种么?”
大队长脸一黑,见她的样子便差不多摸清了这小姑娘是嫌这活脏臭,当下没好气道:“就是你想的样子。”
谢蛮瞬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连连后退,担心队长教育她还特意先发制人:“我就喜欢干花生地的活,队长你不用担心我,劳动最光荣嘛。”
程建设到了嗓子眼被堵了回来,也懒得再跟她说,反正他们俩也就干这么一天,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陆裕。
“裕小子,上午我找了隔壁村的看了看发动机,也说不出是哪里的名堂,他们的是早就拉县里找人修的,咱队上也怪我,没提前去检查,现在再想去县里修也来不及了,这‘双抢’拖不得,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了,算叔求你了,不行你帮着看看吧?”
他这话说的很是诚恳,但陆裕这人素来软硬不吃,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正要开口拒绝,不想身后的谢蛮拽了拽他的衣角,闪身出来抢先道:“这事他还没和陆奶奶商量呢,队长你别急,明天你再来问问,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本来她截过话头程建设就觉得古怪,此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的就看向陆裕,见陆裕沉默的点头应和她说的话,心下倒是大为惊奇。
他和陆裕打过交道,老支书在世时因受过陆家的恩惠,陆家大难只剩下孤儿寡婆后,老支书明里暗里没少帮衬,他是老支书的侄子,多少也知道一点,因此对陆裕虽说比不上熟悉,但也有个大致的了解。
这小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越发成熟,因为恩泽村人过往的作为,他对村里的人也凉薄以待,能帮忙的事绝不沾手,能捞好处的事绝不上前,被欺负的时候更是绝不手软,总之,他对本村人基本上是油盐不进。
此刻见谢蛮突然插嘴他竟然还默认了,程建设码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见眼下这情形像是有点希望,当下忙不迭道:“那行,你回去先和家里商量商量,这事我明天再来问你。”
说完像是怕他反悔一般,摆了摆手:“你们俩先去干活吧,我也得回去忙了。”
等陈建设的身影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两人也进了花生地的那块凉棚里,陆裕这才开口:“说吧,为什么想让我答应他t。”
谢蛮眼神飘忽起来。
她刚刚拦住陆裕并不是一时冲动,早上大队长提出这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想这件事了。
这一年,作者给女主加了金手指,为她后来成功得到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做铺垫,强行让村里的十几台打稻机损坏,最开始大队长找的人是陆裕,结果毫无意外被拒绝,但为了不耽误‘双抢’,大队长晚上又特意拎着东西去了他家一趟,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陆裕不为所动,依旧冷冰冰的不给面子。
眼见水田里的稻穗渐渐弯下腰,一日比一日金黄,大队长心急如焚,这时候,顾明颖站了出来,在‘双抢’的前一天下午,她找到了大队长,自告奋勇的说自己曾经学过,可以试试。这种情况下,大队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里,就算是最后顾明颖修不好,也不会怪她,结果顾明颖奋战了一夜,居然成功了,卡在“双抢”开始的头天清晨,完成了任务,堪称村里的救世主,好评如潮。
等“双枪”过后众人闲下来,陆裕再三拒绝程建设的事也不知道是被谁传了出去,加上前年他帮村里修抽水机的事,众人又给他安上了一个罪名,说他这么多年的劳动改造不成功,骨子里仍旧是还是旧思想,吸着贫农的血,关键时候却不愿意为队上出力。
陆裕不在乎这些,只要不当着他的面说,也任由那些嚼舌根的发展,但顾明颖却因为这事一飞冲天。
以谢蛮本身而言,她和这个顾明颖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仇恨,但顾明颖可不管她是不是换了个芯子,从她们一起出现在恩泽村,她们俩的关系就注定对立,不论是因为家庭纠葛还是因为原主锲而不舍的和她作对,顾明颖都不可能放过她。
也因此,谢蛮哪怕是单纯为了活下去,也不可能让顾明颖继续过得一帆风顺。
能够拦截顾明颖刷好感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放过,而且……她还有其他的私心。
理了理思绪,谢蛮缓缓开口道:“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嘛?”
这个话题的跨度太大,陆裕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低垂,“说这个做什么?”
谢蛮看着他一脸认真道:“以后的政策肯定会变的,但那还要过很久,所以,你有想过以后究竟要怎么办吗?”
“以后?”陆裕扯了扯嘴角:“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考虑以后。”
“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不只是你一个人,除了强行安在你身上的罪名之外,你和村里其他人没有分别,大伙都挣扎在吃穿上,没有是什么不一样的。”
她焦急的样子让陆裕心中一颤,紧盯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蛮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工农兵大学吗?”
陆裕点点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这个名额掌握在村委,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陆裕打断她。
“为什么?”
“因为我臭名昭著的名头。”陆裕嘲弄道:“因为政策。”
“这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要掺和进来。”
陆裕止住这个话题,重回到玉米地里准备继续干活。
谢蛮不死心,追在后面道:“当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这样,那以后呢,政策总有会变的时候?”
陆裕停下脚步,身后的谢蛮猝不及防撞上了后背,她捂着生疼的鼻梁,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水,就见陆裕转过身,淡淡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们认识不过几天,见过的面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你为什么想要帮我。”
他的眼神尖锐,目光如炬,谢蛮被这样盯着,下意识的开口:“你救过我啊……”
然而陆裕只是不屑似的看了她一眼,高大的身子俯下,为了防止她躲避,双手甚至按在了她的肩膀和脑后,这个距离让两人隔得太近,谢蛮甚至能够感觉到陆裕呼吸时喷涌在脸颊上的气息,混着他身上那股阳刚的味道让她渐渐想要逃离。
陆裕依旧禁锢着她,看着她面上无措无害怕交织,那张平时充斥着骄傲的桃花眼里盛满慌乱,那模样太过让人产生恶念,他终于大发慈悲的松开一只手,在她获得一丝自由前,挣扎着逃出升天前,冷嘲道:“既然害怕,就不要再凑过来。”
谢蛮挣扎的身子一凝,原本游离的眼神定住,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裕已经完全松开了她,眼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那丝嘲弄让谢蛮突然就冲动起来,冲过去拦在前面,“不是怕,不是那种害怕……我…..”
她一个劲的摇头,想说什么,可却始终说不清楚。
陆裕与她擦身而过,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对她来讲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对他来说,便是付出百倍的努力也没有用,他曾经不信邪的挣扎过,可那些挣扎石沉大海,处境没有任何的改变。
有些努力,确实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湛蓝的天空下,倒影着成片成片的苏打绿,夏日蝉鸣依旧,与少女的心事交织一片烦乱,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空荡荡花生地里只余谢蛮一个人,她依旧留在原地,自己都觉得这股情绪来的莫名。
也许是因为陆裕那么强烈的抗拒,那么坚决的否定自己。
这件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一般,陆裕怕她伤上加伤,不许她去帮倒忙,她只能无聊的坐在棚子里,虽然心里还是有股气,但许久没有沾荤腥的胃却是相当满足,慢慢的缩在铺好的草垫子上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她很清晰的有这个认知。
梦境里十七八岁少年的陆裕报名招兵,初次政审,核验的知道他家不服组织身上背了几条人命,当即就刷了下去,他却不认命,犟在原地,深黑的眼眸倒影出不甘,却依旧被人连拖带拽的推了出去……
这个梦境来的突然,走的突然,谢蛮想接着看下去,但意识却越来越清醒,睁开眼,天色还明朗,陆裕依旧在挖花生,动作规范,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人一般。
这个梦一定有后续,说不清为什么,但这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她走向陆裕,在离他不远处站定,一脸认真的问:“你会答应大队长吗?”
“不会。”他的动作甚至都没停。
“你不去那我去。”
陆裕举起的锄头悬在半空中,他扭头看向带着怒意的看着谢蛮,但这次他失望了,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娇蛮风情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满的坚定和不退让,这种目光下,陆裕强忍着内心的躁意,淡淡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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