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急忙慌赶到县衙,谭云山吴寥等人早已坐定许久,面前的文书也是堆了小小一摞。姜云见二人头也不抬,便轻手轻脚去到自己屋里,没想到一坐下来就是一阵头昏脑胀,又只得强撑着拿起笔核对新交上来的农户名单。
未几,姜云便觉着又饿又困,眼看巳时是要熬不过了,却又闻见一股油香味,一抬眼,吴寥端着个饼走过来,笑眯眯道:“聂君呐,昨夜睡的晚吧?”
姜云挠了挠头,“是啊,西山的烟花甚美,我一时沉迷,竟忘了时辰。”
“瞧你那乌泱泱的眼圈子!”吴县丞道。
谭云山不知何时也跟在后面,道:“后生瞌睡就是多,比不得咱,鸡还没叫我都醒了。”
吴寥撇撇嘴:“那可不是?”
方才谭云山打他窗前路过好几回,见那张耷拉着的脸全无往日的神清气爽,又关切道:“我瞧着你今日是不济的很,莫不是西山风大给吹病了?”
“不是,是看烟花看的晚了,没睡好。”姜云连忙摇头。
老谭奇道:“昨儿的烟花也没这么好看吧?要看一半夜?”
吴寥啧了一声道:“大人可真就无趣的紧。年轻后生夜里一向都精神的很,您还要他同咱们似的早早歇了?烟花,烟花不过是比喻罢了。是不是啊,聂君?烟花没有龙川的人美吧?”
谭云山:“哦,比喻。”
老吴不像老谭那老学究做派,也没正经读什么书,谙熟这烟花之地的各路门道,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大半夜不睡觉,第二天乌黑的眼眶子挂鼻梁,还能是什么?
他这么一调侃,姜云脸上便挂不住了,忙道:“大人,我这几日忙着办差也没功夫做别的呀,也就昨日松快了些。又在那外面站久了,回了寺里又吃了茶,更睡不着了。”
“也没说你做啥了,大半夜住那山上庙里,你又能做啥?姑娘还能翻了寺庙的院墙不成?”眼瞧着他红了耳朵,老吴一笑,“行,把饼吃了,一会到谭大人这儿来说点事。”
说着又同谭云山一道走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老谭边走边嘀咕:“你看,给人说的怪臊皮。”
老吴失笑:“大人咱走吧!”
姜云木然地嚼着饼,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再次响起:“…便再也忘不了。”他慌忙闭了眼,面上一阵青红,趴在桌上久久缓不过神。
要命了,真要命。
午时不到,三人便商讨着下一步的开仓和筹粮事宜,如今确实得了大户们的允诺,可这钱粮如何运转,又如何安排到每户的头上,那可是个大问题。
譬如支摊施粥,这本不难,无论官府还是寺庙,都有这么个循例。但也不能只干这一样吧?喝也喝不饱,没得弄出些鸡飞狗跳的事来,落了大户们的口实。
又如放粮改贷,每家都一样吗?那有些人家是真揭不开锅,有些则是假一穷二白,这可怎么分得清?再者放又要放多久?万一有人囤积倒卖怎么办?聊到后面全是棘手的事,这三两下里,姜云倒有些认同那日欧昌的诘问之语了。
吴县丞瞧着那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问题,不禁摇头:“这也无怪乎那些宗亲们不愿讨这个嫌,纯属吃亏不讨好,空惹一身债。”
谭云山闻言,立刻皱了眉:“眼下的窟窿若是不补,非要等死到临头再喊救命?到时候可没什么宗亲大户,大家都是要饭的,谁能救得了谁?如今都到了这份上,你也不要总帮着那些个为富不仁之人说话了!”
吴寥却道:“因循旧例并不总是错的,大人。”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知县那语气意味深长,“眼下饿肚子的不是你,你自是有你的门路,当然愿意因循旧例。”
县丞却垂了眸,摸了摸椅子扶手上那个瘸了的角,笑言:“若只是这里瘸了个洞,补上便是,若是不碍事,补也不消补的。更别说要扔了它去砍倒一棵千年老树,只为做把新椅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聂君?”
主簿修炼未果,只得讷讷挠头,连连暗叹,刚刚饿得头晕眼花看到二人一派祥和之景,那果然都是幻觉,幻觉。
谭云山冷笑一声:“那千年的树也有虫蛀,我却不信,我不砍,那树便不倒了?为官者以百姓之生计为己任。若是怕百姓、惧宗亲就怠于职权,那这官,岂非人人都做得?栓条狗都会!”
县丞面不改色:“大人,每年总是要死人的,原本还能过下去,就得过且过了,若是都先开了义仓,招揽了大户,日后再出这档子事又要如何?若被反噬又当如何?有些人,他知道你怕他死、怕他闹,如此,他便等着,伸着手要着,你不给他,他就用死来跟你拼命,又要如何?”
谭云山眼中顿时如寒冰之窖:“难道人人生来都是这般无耻之徒?你有没有问问,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谁叫他们没了田产没了粮食呢?”
谭知县果然善于用疾言厉色之态令人就范。只见县丞呼吸一顿,长叹一声,只好负手而立,谭吴二人相背无言。
年轻的主簿终于寻了个空,好言相劝道:“没法子,依下官浅见,做这些事情考虑周全兴许好些。二位大人眼下各有顾虑,也并非都是相抵之见。咱们还没开始,莫要伤了和气,要紧的是后头如何派发缓贷顺当。”
县丞望着窗外,半晌才回头:“眼下已是覆水难收,多说无益,是我多嘴了。只盼咱们能把这事做顺当了便是,还望大人多多指教吧!”
如今雨也求了,戏也唱了,万万没有偃旗息鼓的道理,提前开仓分粮已是板上钉钉。
不过万事开头难,得先想法子取取经才能确保不出岔子。譬如支摊施粥、屯粮放粮这种细活儿,就须到来无寺这种天天放斋的地方去看看,或者再远些,去扬州泰州等地瞧瞧人家怎么做,再想办法多找路子把事儿办下来。
而姜云年轻,又是官府的主簿,带着公文,做这些查访之事,是最恰当不过了。谭云山捶着自己的腰:“上半年去了趟通州,想看看那边的海货怎么存的,结果叫海风吹得害了风湿,这一年半载的是跑不动了!”
吴寥又恢复了上午那般语气:“大人真是咱龙川的父母官,我就没见着哪个知县巴巴儿的跑那么远去,就只为看一眼江水支流和海螃蟹。”
谭云山的嘴角勾起,“如今这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我若不去,又能指望谁去得?”言语间一丝无奈一丝轻蔑。
吴寥心知他在挤兑自己,也不生气,一抱拳:“大人英明,民事无大小,凡事须得自己亲历亲为,才敢把心放肚子里,我等乡野村夫既不懂那水文,也不懂那贮藏运输,万事还需仰仗大人给咱掌掌眼。”
又冲姜云一笑:“聂君,可得好好学着些,全国怕是只有咱龙川才有这么现教现学的!”
姜云连连称是。
回想谭吴二人早晨拿自己插科打诨,当时他还纳闷,二人竟这样要好?还以为自己的那么些揣度和道听途说都是假的,没成想一到下午便是风云变幻。
心下叹道:“小姜啊小姜,你何时才能变成老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