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是红色的。墨砚抱着染血的襁褓冲进山谷时,十七只白鸟正蹲在老槐树的枯枝上,羽毛上凝着未化的血珠,像缀了串玛瑙珠子。
“是诅咒。” 妻子在断气前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头里,“它们在数我们的骨头。”
墨砚没敢回头。身后的战乱还在烧,火舌舔着城墙的焦糊味追了他们三里地,混着新生儿微弱的啼哭,像根烧红的铁丝钻进耳朵。他原是铁匠,打铁的锤子能砸碎生铁,此刻却抖得捧不住一个襁褓 —— 妻子难产时,接生婆没来得及剪脐带,那团紫红的肉绳就自己断了,断口处渗出的血珠落地即凝,变成细小的血晶,在雪地里亮得刺眼。
更刺眼的是白鸟。它们从产房的破窗飞进来时,翅膀扫过烛火,带起的火星在妻子脸上烧出七个小洞。墨砚挥着锤子砸死三只,鸟血溅在族谱上,那本用牛皮封的册子突然自己翻开,空白的纸页上渗出一行墨迹:墨氏七代,始于血,终于雾。
“走。” 他对族里剩下的十九口人说,声音比打铁的砧子还硬,“往云深的地方走,白鸟飞不过浓雾。”
他们走了四十一天。第七天的时候,襁褓里的双胞胎断了气,一个没睁眼,一个没闭眼。墨砚没埋,把小小的尸体塞进背篓,像装两团刚出炉的面。族里的二婶子偷偷抹泪:“造孽啊,带着死娃子走夜路……” 话没说完,就被林间窜出的野狗咬断了喉咙,那野狗的眼睛是白的,像两团凝固的雾。
第四十一天清晨,雾气突然散了。眼前出现一片盆地,中央立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五人合抱,树皮上布满掌纹似的裂纹,渗出琥珀色的树胶。墨砚放下背篓,发现双胞胎的尸体不见了,背篓底只留两撮胎发,缠着根细如丝线的脐带。
“就这儿了。” 他掏出那本自动书写的族谱,埋在槐树根下,“建镇,名云栖。”
镇民们开始夯土造屋,墨砚却在槐树下挖了个洞。每天清晨,他都要去各家接生婆那里讨东西 —— 新生儿的脐带血。头胎的血最稠,他用粗瓷碗盛着,蹲在树下慢慢浇,看着血珠渗进土里,树根处就冒出细小的红芽,像无数只刚出生的蚂蚁。
“族长疯了。” 镇民们私下议论。他们看见墨砚对着槐树说话,说的不是本地话,是战乱前京城的官话,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女人哭丧。有人偷偷扒着树洞看,瞧见里面摆着个木架,架上并排放着十九个陶罐,每个罐口都塞着团棉花,棉花里裹着什么,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第十年,云栖镇第一次下雪。雪是白的,落在槐树上就化成水,顺着树干流进树洞。那天夜里,墨砚把自己关进了树洞。他用铁链缠住腰,另一端锁在最粗的根上,手里攥着那两撮胎发。
“我知道你们在。” 他对着黑暗说,树洞里的陶罐突然叮当作响,像有人在里面敲。“诅咒是我引来的,该我还。”
第二天,镇民们发现槐树的树干裂开了缝,缝里渗出墨色的汁液,顺着树根往四周漫,漫过三家的门槛,在泥地上画出奇怪的符号。有人想挖开树洞,却看见十七只白鸟蹲在树顶,这次它们没动,只是盯着镇民,眼睛里映出整个镇子的影子,像面被打碎的镜子。
第三十年,墨砚的铁链锈成了粉。有个胆大的孩子钻进树洞,看见树心长成了人形,肋骨是盘绕的树根,心脏的位置结着个暗红色的瘤,瘤上长着两根细根,缠着两撮灰白的胎发。那孩子吓得尖叫,跑出来时带倒了一个陶罐,罐里滚出颗牙齿,是二婶子的 —— 她断气时,嘴里确实少了颗门牙。
那天傍晚,族谱自己从土里钻出来,摊在槐树下。空白的纸页上,又多了行字:第二代,墨瓷,墨砚。
树洞里的汁液还在流,漫过了半个镇子。有镇民发现,在月光好的夜里,那些墨色的水渍会自己聚成字,写的是接生婆的名字,写的是野狗的嚎叫,写的是墨砚没说完的话。而树顶的白鸟,始终蹲在那里,像一串不会响的风铃,等着下一场红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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