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结果那天,第五代墨砚正坐在树洞里数年轮。
树汁在他膝盖上结了层冰,把他和树根冻在一起。他看着树干中心的空洞 —— 那里曾嵌着雪块,如今只剩个凹陷,像张没牙的嘴。第六代墨瓷的血浸透了木质,让年轮的纹路变成暗红色,一圈圈绕着,像条盘起来的蛇。
“要熟了。” 他对着空洞说话,声音在树洞里撞出回声。十七只白鸟蹲在枝头,羽毛全白了,连眼珠都泛着瓷白,像用雪块雕成的。
果实是在午夜裂开的。先是道细微的裂纹,渗出些墨色的汁液,接着 “啪” 地炸开,露出个裹着黏液的婴儿。那孩子闭着眼,小拳头攥着团脐带,最古怪的是有条尾巴,青黑色,尾尖缠着圈树胶,和第一代墨砚的胎发缠法一模一样。
“无名无姓。” 第五代墨砚伸出手,婴儿的尾巴立刻缠上他的手指,像在确认血缘。树汁顺着他的胳膊流进婴儿嘴里,孩子突然睁开眼,瞳孔是纯黑的,没有眼白,映出老槐树扭曲的影子。
当天清晨,山谷里的雾开始往镇上涌。
不是往常的薄雾,是浓得化不开的浓雾,带着股铁锈味,漫过镇口的石碑时,石碑上的 “云栖镇” 三个字就淡了些。第五代墨砚抱着婴儿坐在树顶,看见雾里有无数影子在动,像前几代的镇民回来了,张爷爷背着猎枪,第四代墨瓷牵着藤蔓。
“百年到了。” 他轻声说,婴儿的尾巴缠得更紧了。
浓雾吞噬房屋时,没发出任何声音。先是最边缘的草屋,像被橡皮擦抹掉,接着是镇中心的石碑,最后是那些没来得及搬走的老物件。墨砚看见接生婆留下的木箱在雾里融化,半本《鸟语解密》的纸页飞出来,被雾撕成碎片。
白鸟们突然起飞,在雾里排成圈,翅膀拍打的节奏像在念咒。婴儿突然笑了,笑声像树洞里的水滴声,他尾巴上的脐带开始发光,和老槐树的年轮共振,发出嗡嗡的声响。
“都来了。” 墨砚低头,看见雾里站着六代人的幻影。第一代墨砚举着锤子,锤头还沾着血;第二代墨瓷抱着冰雕,琉璃珠眼睛在雾里闪;墨墨的眼睛流着血,手里攥着烧剩的烟盒纸;第五代墨砚的幻影就站在他对面,皮肤亮得像块墨玉。
七代人的脸在雾里重叠,最后都变成婴儿的模样,只有尾巴上的脐带颜色不同,红的、绿的、墨色的,缠成根粗绳,一头拴着老槐树,一头拴着婴儿的肚脐。
“墨。” 幻影们齐声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婴儿的尾巴突然松开,脐带断了。断口处渗出的不是血,是墨汁,滴在老槐树上,树干就发出断裂的脆响。第五代墨砚感到身体在变轻,皮肤下的碎星一颗颗飞出来,融进雾里,他知道自己要消失了,像前几代人一样,变成这百年孤独的一部分。
“去吧。” 他最后摸了摸婴儿的脸,“别记着我们。”
老槐树轰然倒塌时,婴儿被雾裹着飘起来。他看见幻影们开始消散,第一代墨砚的锤子掉在地上,变成块雪块,雪块融化,渗进泥土;第二代墨瓷的冰雕化成水,被藤蔓的根须吸走;最后剩下的是本空白的族谱,在雾里翻页,每一页都渗出墨汁,却没写出任何字。
十七只白鸟最后盘旋了一圈,然后冲进浓雾深处,再也没出来。
婴儿的影子在雾里越来越淡,尾巴上的脐带变成根细线,牵着最后一点墨色的光。当浓雾彻底淹没云栖镇的最后一块石头时,他也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只有老槐树的树桩还在,树洞里的雪块融化成墨汁,渗入泥土,留下片深色的印记,像滴没干的眼泪。
许多年后,有迷路的猎人走进山谷,只看见片空旷的草地,草地上长着丛野蔷薇,花瓣是墨色的。风一吹,花瓣就飘起来,在空中拼成个模糊的字,像 “墨”,又像 “无”。
没人知道这里曾有个镇子,有个七代人守着的秘密,有场持续百年的孤独。只有偶尔在月圆夜,草地会渗出些墨色的汁液,顺着地势流成条小溪,溪水里会映出些模糊的影子,像白鸟,像树影,像无数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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