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直至第二天早上才去衙门复命。案子断的很利落。
府衙内,饶是宋濂述职的姿态再怎么从容镇定,李清仍是听得匪夷所思。
“你说……窃贼偷珠,然后畏罪自尽了?还是你亲眼所见?”
“小人正在现场。大人,可传春晚阁老鸨和窃贼妻弟前来查证。”
李清招手让衙役去传。
“为何你会出现在那……叫什么?馒头村?”
“小人昨日在春晚阁查案,正赶上老鸨回阁,说她在门口收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酉时去馒头村西边第一户,小人觉得蹊跷,便跟着一起过去,正好撞见案发。”
“这窃贼真是畏罪自杀?”
“这窃贼实则是个农夫,家中有一胞弟,乃一童生。家中贫寒,兄嫂二人供养此胞弟读书,然年年科考年年不中,这胞弟便冷了心去春晚阁寻乐,恰好听闻令侄所怀奇珠一事,回去便当异闻给兄嫂讲了。这农夫却因家贫,动了窃取的心思,背着胞弟去了春晚阁,下了手。”
“这岂不荒唐?区区一农夫怎知内侄何时送礼,送的何礼?”
宋濂摇摇头,“这农夫和程大,竟是同村发小。侄公子得到宝珠欲送秋娘贺礼一事,程大对农夫说漏了嘴。送礼那日,他便早在秋娘房内埋伏着了,却不料失手将程大一刀刺死,直至事情败露,老鸨竟亲自找上门来,他自觉对不起同村的程大家人,又担心连累家中妻弟,便撞墙自尽了。”
李清不禁奇道。“修之怎知这些原委?”
“大人,这确实是农夫自己告诉小人的。”
李清一脸惊疑。
“小人去往馒头村时,那农夫尚自安好。见了那老鸨来,才以为事情败露,自述了作案经过便撞了墙。”
“这也太匪夷所思。”
宋濂点点头,正开口欲言,此时衙卫禀告涉案人等押到了。
那老鸨涂脂抹粉,身姿摇曳地踏入府衙大门。她身边的农妇一身粗布阑珊,发丝凌乱,脸上犹带着泪痕。一旁的童生略显拘谨,手绞着粗衫衣角,垂着头立于一侧。
李清惊堂木一拍,衙下的人皆应声下跪。
腊月里的临安城,比往常要清冷得多。南方本就湿冷,因靠着一江一湖,这湿冷便加倍地往人骨头缝里钻。过街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散落在长长窄窄的巷道里。
平日鲜有人拜访的府衙门口,这会聚集了不少人。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听到关涉人命的案子,围观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搓手哈气,对着衙内跪着的三人指指点点。
李清问老鸨:“你如何去了馒头村,如何发现农夫死状?”
老鸨道:“昨日奴家去买脂粉,刚回门,便有一乞儿朝奴家身上扔了一物便匆匆跑开,奴家捡起来看,正是一枚竹管,只见里头卷着一个纸团,上面写到‘酉时进馒头村,西边第一家,床下瓦罐,还君明珠’。”
李清惊诧地看了身旁的宋濂一眼,宋濂却一脸平静。
“那字条何在?”
老鸨抬头道:“大人,那字条是奇物,奴家打开后,只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字条便自动燃烧成灰烬了。”
李清惊道:“一派胡言!这世上怎有如此诡异之物!”
老鸨忙磕头道:“大人,奴家不敢撒谎,那字条打开便是潮湿药味,字却不晕,须臾便自己烧毁了,奴婢身旁小厮可作证。奴家正惊疑不定,恰遇到宋大人在阁内查案,便将此事报告给宋大人,一起去了那馒头村。”
宋濂不置可否,道:“将你在那农夫家见到的情形说一遍。”
老鸨颤声道:“奴家和宋大人刚一进门,便看到那农夫独自坐在桌旁饮酒,见到我们便似受了惊吓,勒令我们止步门前,又呐呐自语道,那日他听胞弟讲述春晚阁遇到李公子怀有奇珠一事,便动了窃取的心思。程大是他同村发小,从他那打听了消息,买好了迷药,趁清晨天色未明,伪装成送货的菜贩潜伏在阁内后厨,等到小厮来给秋娘送朝食之时,偷偷在早茶里下了药。他估算着时辰,等程大送了夜明珠过来,秋娘也因药效发作昏了,他就伪装成小厮上楼偷窃,却不料程大竟中途去而复返,不仅发现了他,还察觉秋娘异样,两人发生摩擦,他失手刺杀了程大,遁了。夜明珠也是他偷来放在床下杂物罐里,他后悔万分也自知逃不掉,便冲向墙角撞过去,我和宋大人扑过来时他已经血流如注,很快就断了气。”
宋濂提起身侧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正是装着凶器、迷药和夜明珠的瓦罐。那夜明珠虽被粗布裹着,仍灿若星辰光泽莹润。带血的匕首已呈干涸暗红色,一旁黄色粉末洒落,李清用食指点了点放在鼻下轻嗅,随即又用指腹摩搓掉。
老鸨道:“此物是奴家和宋大人在农夫床下发现的。”
李清奇道:“就算嫌犯取巧溜进阁中,但那日既有生辰宴会,想必白日里送礼和筹备宴会的人都不少,嫌犯又如何能顺利逃走?”
宋濂闻言低笑,老鸨也是略微一顿,望了堂上正襟危坐、一派正气的父母官两眼,似是确认了心内所想,才缓缓道:“大人恐怕忘了,青楼都是夜间兴荣,晨间乃是客人姑娘的休息时间,只留有几个龟奴小厮轮值,此时阁内才是最为冷清,至午间方开始营业热闹。秋娘乃本阁当家花魁,卖艺不卖身,独她有早起的习惯,便单安排人为她备着晨漱早茶的规矩。那日她生辰,送礼的客人都是等午间开门后才开始接收,只是因为……“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李清,小声道“……因为李公子身份特殊,又和秋娘交好,门房才破例……”
李清尴尬一咳,老鸨连忙闭了嘴。
“即便是非营业时间,嫌犯能鱼目混珠,探囊取物,可见春晚阁治理问题甚大。”
老鸨赶忙接道:“是,大人教训得是,此事确有老奴疏忽之过。”
李清直了直身子,转而对那低头跪着的童生和农妇问道:“昨夜案发之时,你们可在现场?”
那农妇一直在小声啜泣,随即掩面抹泪道:“大人,奴家近日回娘家探亲,夜里回来时才……发现丈夫已经……“说完又开始抽泣。
那童生接道:“小生昨夜在屋后书房温书,听到前堂声音过去一看,大哥已经倒地不起了。”
“那之前你为何没有发现异常?”
“我和大哥吃过晚饭后,被他训斥了几句,见他心情不好,便自觉去后院读书。期间听到大哥说话声,还以为他又在醉酒胡言乱语,便没有多想,直到听到砰地一声大响和男人女人的惊呼,才发觉前院出了事。大哥……走得太决绝了“ 童生越说越哽咽,眼泪如珠往下掉,很快拂袖抹掉,扬声道:“大人,我大哥安分老实,绝不是偷窃之人,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还我大哥清白。求大人给小民一家做主!”说完便磕了一个响头,跪地不起。
李清垂下眼,宋濂在一旁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旁衙役递给宋濂一张文书,宋濂看一眼,呈递给李清,道:“大人,这农夫尸首胃里有残酒,无其他外伤,确实是撞墙自尽而死。”
李清接过文书后,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转头面向那童生和农妇,道:“你们可知家里有赃物和凶器?”
农妇听到这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略带颤抖地回答道:“妾身并不知晓此事啊。”
童生则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清,说道:“在下从未听过大哥提起过这些事情,而且平日里也未曾留意到家中何时多出了什么贵重的物品。”
李清微微皱起眉头,继续追问道:“那么对于床下那个瓦罐,你们也不曾前去查看过吗?”农妇连忙回答道:“那个瓦罐通常是用来放置一些闲置杂物的,我们平常很少会去翻动它。”
童生也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农妇的说法,并补充道:“小生对此类事物并无太多关注,确实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之处。”
李清沉思片刻,接着又问:“那么,你大哥近来是否有其他异常的行为举止呢?”
童生皱起眉头仔细思索:“最近一段时间,大哥总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借酒消愁,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清转头看向那位农妇,只见她也一脸茫然地说道:“这段日子以来,他常常催促我回娘家去看看,但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他心中的愁苦烦闷。”
此时,站在一旁的老鸨心急如焚地喊道:“求求大人为秋娘和我们春晚阁洗刷冤屈,还我们一个清白名声啊!”
李清用手揉了揉额头,然后对着宋濂说:“宋大人,你们有没有对春晚阁附近的那些流浪乞讨儿童进行全面排查呢?”
宋濂连忙点头哈腰地回答道:“回禀大人,昨天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此事了,今天早上差役们回话称,并没有哪个乞丐承认曾经丢过纸条。”
老鸨一听这话,立刻提高嗓音大声辩驳道:“大人明鉴啊,奴家绝对没有说谎,请大人您明察!”
宋濂无语地挑了挑眉头。
李清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急什么?春晚阁里里外外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当我是个昏聩糊涂的傻子吗?”然后转头又对宋濂道,“继续说下去。”
“扔纸条一事千真万确,纸条会自燃也并不是无稽之谈。昨天就曾有阁外小卖铺的店主亲眼目睹过那个乞儿向里面投掷纸条,我们已经派人按照他所描述的样子去寻找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孩子。”
一个流浪儿的失踪,在偌大的临安府实在是一件太过微不足道的小事。宋濂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清的反应,只见李清皱起眉头,沉声道:“继续去找。那迷药呢?查到来源了吗?”
听到这话,宋濂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说道:“大人,本朝明令禁止医馆和药房私自售卖任何麻醉类药物。如果从明面上去查,自然是查不到什么结果的。”
李清斜眼看着宋濂,宋濂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请大人恕罪,关于那个农夫从何处得到的迷药,属下还没有查明清楚。”李清顿了一下,神情严肃地说:“修之,你下午跟我一起去处理一下公事。”说完,他迅速拿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同时喊道:“退堂!把这三个人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等到衙役们把那三个罪犯带走之后,衙门前围观的百姓们才开始议论纷纷,吵闹着渐渐散去。宋濂默默地注视着正在沉着脸站起来的上司大人,心中暗自觉得,今天总算是找到了一点久违的小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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