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尘从学堂下学,发现一夜之间气温回暖,连平日里见惯了的路边肃杀景色都温和了几分。是啊,立春在望,干枯的树枝逐渐褪去了冰棱,漏出光秃秃的表皮,姿态横斜地伸向天空,仿佛在渴望春天的到来。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时节流转、光阴飞逝,便看到宋濂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来寻他。为何知是来寻他?因为那清亮眸子里发出的光,那定定盯住人又嘴角含笑的神态,和从前来大理寺闹他时别无二致。
“修之最近貌似很是清闲,案子不查了?“孙亦尘难得调笑道。
宋濂没想到他语气如此轻松,“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人翻案,案子结都结了。”
“听起来你还是有些不甘心。”
“只是感觉太过顺利吧。就像刚有一个疑点冒出来,就有人把答案给你摆出来了,似乎对方很准确地知道你会怀疑什么,提前做好了准备。你不觉得透着稀奇吗?而且总感觉哪里漏了重点。”
“其实修之,犯罪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样不正是你要的吗?”
“是啊,就是……就是感觉有人带着我去看了一场戏。我是看清楚了戏的来龙去脉,也觉得合情合理,但就是搞不明白带我看戏的理由。”
宋濂果然还是机警聪明。孙亦尘想把话题转开,便随口问道:“宋大人来临安已有两日,不知所为何事呢?”
“说是来看我,谁信呢?”说完举起手中食盒,“这是京城兰桂阁的桂香糕,我哥特地带来的,我吃不完带来给你尝尝。”
孙亦尘摆手“既是宋大人亲自带的,修之还是留着慢慢享用地好。“
宋濂不高兴地皱眉道:“干嘛和我客气,你之前不是也喜欢吃这个吗?咱俩以前讨论案情到深夜的时候,可没靠这个少填肚子。我想着你总该是喜欢的。”
孙亦尘确实是喜欢,儿时读书的奖励便是母亲做的桂花糕。到了京城之后,才尝到过天香楼的桂花糕,味道确实堪称一绝,也曾解了多次思乡之苦。
宋濂看他没拒绝,便笑道:“这么多,我吃不完的。“
孙亦尘有些好笑,哪里有如此小孩心性的人,这世上怕除了被保护地如此好的宋濂之外,也别无他人了。
“那好,我们找个茶楼。”
孙亦尘接过食盒,向路边走去。
这是宋濂来临安之后第一次受孙亦尘之邀,放空的手还半悬着,回过神来后便欣喜若狂地跟了上去。
“我说忘轩兄,近日看起来气色心情都好了很多,难道是令堂的病已经大好了吗?“宋濂看孙亦尘眉目俊朗,印堂发亮,一扫之前陈腐抑郁之气,恍然间有了些当年的气质。
孙亦尘点点头,“是的,母亲的病快要痊愈了,现下只需休养便可。”
“那太好了!”宋濂是真心为他高兴。要知道在临安初见那日,孙亦尘在他看来和行尸走肉无异,还以为他在临安是受了多大的苦。
后来听李清说道才知,这位仁兄除了在学堂教学,还替人写诉讼文书、为茶楼写菜单、替乡亲写对联书信,拒绝官家救困的资助,一人干了许多活攒钱为母亲看病。听说回春堂的门槛都要被他踏破了。回春堂那是什么地方,诊金高药价贵,这两年他必定非常辛苦。
现在心头的压力总算是放下了吧。难怪今日看起来神色好看了许多,衬得人都比平时活泼。
孙亦尘没想到宋濂如此反应,看对方眼眸如星,爽快干脆地毫不遮掩情绪,倒是感觉欣慰。
初识宋濂时他年方十四,却已在刑部任职两年,说起来算是刑司前辈。而且他既是丞相之子,又是刑部尚书陶仰的关门弟子,身份地位与众不同,性格自是娇纵自信,甚至于目中无人。但他若当真是个纨绔官二代便也罢,可他偏偏聪明大胆,正直单纯,在陶仰手下又学了些真本事,解决过难缠的案子,还为圣上所欣赏,于是这娇纵中又添了十足的底气,使得整个人光芒明亮,只让人甘拜下风,只叹好个惊才绝艳少年郎。
从第一次花街游行被挑衅,到入大理寺后宋濂的百般抢功刁难,再道打交道久了之后的彼此熟悉、惺惺相惜,直至而后的并肩作战,火海相救,再至临安初见、甚至于眼前的饮茶聊天,宋濂参与了他人生中最珍贵的六年,也是波澜起伏的六年。他见证过自己最荣耀的时刻,也与自己一起熬过刑司风雨、朝堂风波,陪自己蹲过大牢、经历火灾,甚至于哪怕他放下一切隐居到了江边小城,他也跟过来眼见了他平淡隐逸的日常。而自己也看着他从一个稚气少年成长为丰雅青年。不变的,似乎是那骨子里的自信和真诚。
想到这里,孙亦尘不免有些动容。他原比宋濂年长三岁,与宋璟同龄,足够做宋濂的兄长了,但很多时候,反而是宋濂更有勇气和决断力。
曾经京城之人形容他们,一个像炽烈的太阳,一个像温凉的月亮,一个刚烈如扑火飞蛾,一个柔韧如蒲苇修竹。
宋濂不知眼前人在发什么呆,只当他是想破案想入了神。“我说忘轩兄不会是还在想着那件案子吧。这么说了吧我都找不到线索,你就别想了。你一个教书人还是少管官府的事好。”
孙亦尘回道:“没有,我没在想这个。这案子我们都破不了。”
“你为何如此断定?”
孙亦尘无法将云沐霄是圣上表叔的事情告诉宋濂,夜明珠已经落在圣上手中,这次案子真查下去恐怕比两年前要凶险不少。
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宋濂撇嘴道:“算了我也不想听。反正日后咱俩还是少谈论些案件好,我实在是不希望你再卷入朝堂事务之中。”
孙亦尘点点头:“以后不提便罢。”
难得热衷于破案的两人有了如此共识,这要是被邓公湄和陶仰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宋濂拿起桂花糕尝了一口,说道“忘轩兄你说,咱们以前的日子是不是像做梦一样。”
孙亦尘抿了口茶,也拿起桂花糕放下鼻子下闻了闻,不答反叹道:“兰桂阁的桂花居然能保存这么久。”
“那是,人家有全京城最大的冰窖呢!你尝尝,免得我白跑一趟。”
孙亦尘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淡黄色小方糕,果然入口即化,幽香缠舌,冰冰凉凉的甚是爽口。
两年了,桂花糕的味道没有改变,坐在他面前和他一同品尝的人,也没有改变。
“谢谢你,修之。”孙亦尘突然温声道。
谢谢你多年的陪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谢谢远赴千里的挂念。孙亦尘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整日只知勤学苦读博览群书为父亲光耀门楣,于人情世故上很是笨拙,处理事情上也不够圆润通达。年少叛逆的宋濂是给他找过不少麻烦,但是度过叛逆期后的宋濂,却陪他探案,陪他冒险,一直站在他这边,为他争取更多的机会。在京城主掌刑司,并非易事,各路势力盘根纠葛,皇家密辛掺杂其中,他出身卑微背后无依,为人清廉又势单力薄,若不是丞相之子与其交好,恐不知难处又多上几层。
宋濂傻了眼:“你说什么?”
“谢谢你,修之。”孙亦尘望着眼前人,加重语气重复道。
“一盒糕点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忘轩兄也太客气了。”
宋濂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孙亦尘如此郑重地向他道谢,一时有些慌神,语无伦次道:“你要是喜欢,我让我哥下次多带点过来。哦不,我哥应该也不会再来了。”宋濂尬笑,心想今天这家伙是怎么了,跟往日好大不一样。
孙亦尘也跟着笑了,那笑容竟如拂面春风,看的宋濂呆了。立春在望,是的,宋濂此刻才感觉到,春天是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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