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和太子对皇帝行礼,皇帝便开口了,“你们身子骨不好,不在府中休养,怎么来了这里?”
按说,太子身为储君,应当要上朝的。
但太子自幼多灾多难,又多病痛,一年到头没几天能正常上朝的。
见他总是要告假,皇帝索性免了太子平日里的早朝,只五日一次的大朝和太子必须到场的仪式不免。
纵是这样,太子也是能告假就告假,能不出现就不现现。
这次,还是第一次在早朝上不请自来。
至于云舒,她如今是少国师。
按大夏律,国师与皇帝同朝而治,少国师如储君,当日日上朝。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不必早朝,身体不好的少国师,多半也是不来的。
近日因为长公主大闹国师府、百姓闹乩摊之事,少国师负气闭门谢客,连皇帝亲自去请,也没能请出来。
今日,却自己来了?!
朝中官员大多已经精于官场诸事,新官不懂,经前辈指点几句,也就明了了。
长公主闹了这许多日,皇帝舍不得罚她,自然就是偏向她的。
按说,再偏向她,为了大夏朝的稳固,也该让她去向少国师道个歉,或是赔个礼。
可皇帝只去了国师府一回,而长公主却日日进宫,大有再圣宠更甚于从前之势。
有门路的,稍一打听,就知道了:长公主要找人换掉国师一脉!
乍一听,谁都会付之一笑。
可细一想,若是皇帝不认同,这个时候,长公主就当触怒龙颜。
显然,长公主得意着呢。
大家暗暗揣摩圣意的时候,长公主竟出现在早朝之时,带来了能替代云氏的人物——竟然是曾经的国师府护法之母——颜张氏。
颜张氏被抬入殿中,身宽体庞,堪称肥硕。
她得意地扬瞥一眼金殿中众人,一手抓着一只大肥烧鸡,吃得面肥唇油。
正在这时,太子同少国师也上殿了。
本以为他们过来是要与颜张氏狠狠斗个法,却不想,他们身后跟着的侍从手里捧着大印朝服……
他们这是要干嘛?
要挟?
亦或是真的心灰意冷请辞?!
一定不可能是后者。
凡是摸过权利的人,绝对不会放开紧握权利的手!
再将云舒和颜张氏放一起看,朝中官员纷纷拿手捂了脸。
没眼看!
实在太没眼看了。
堂堂国师,竟只比病弱的太子略胖一点点,还不到颜张氏身边随侍的丫头的一半宽。
罢了,天要亡国师府,换人也罢。
与他们的失望与叹惜相比,长公主的高兴就是很明显的幸灾乐祸了。
“云少冲,你不过一个少国师,就与圣上置气,目无尊长,不敬皇家!”长公主哼笑,“不是不愿意出府吗?圣上几次召见都不出来,现在才想出来,晚了!”
她刚才都已经提起另立储君之事了,若是他们两个来得晚一点,此时或许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没关系。
他们这两个没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小子,不通世故,成不了什么气候。
皇帝青黑的脸色越发脸看,警告地瞥一眼长公主,“好了!”
看向云舒时,他语气略缓,“少冲。胳膊可大好了?”
听锣听音。
众人皆只知少国师受了些伤,因现在的国师府严密得如不透风的墙,不知受了些什么伤。
这会儿听皇帝话里之音,立时有人反应过来,看向云舒置于身前的胳膊。
一条与帛巾同色同材质的布带子将她的左胳膊悬于身前,若是不细心看,只以为她把胳膊端于身前。
这下,大家才惊觉云舒是真的伤重。
云舒笑道:“谢皇伯伯关爱。伤筋动骨一百天,想要恢复,只能慢慢来。”
有些官员们变了脸色。
伤筋动骨一百天,难怪少国师不出府。
国师失踪前,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吧?
看来,她不是故意拿乔。
云舒仿如没看到四周官员们的神色,从进殿开始,就只将视线放到皇帝身上——大夏朝能公然与皇家对视得理所当然的,便是国师及少国师——但她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气色,便恭敬地垂下头,将目光停在龙墀上一点,刚好能看到御案上摆放的文房四宝。
“幸好有皇伯伯送来的几支五百年的人参,少冲这才得已捡回一条命。”
她平静地讲着皇帝给她送药的事,让更多的人变了脸色。
皇帝派人进出国师府,不是召唤,而是送药?那皇帝也是让她好好休息的?
意识到这一点,长公主突然觉得要不好。
不等她想通个中关卡,云舒话锋已转,“然,经此一事,臣心中甚悲。”
耳利的听出了个中不同。
先前她是以侄女自称,感念长辈关怀,眼下,是开始论国事了。
“臣自幼便知一身所学是为国,为护君臣百姓。若是为救国救民,臣此身为轻,虽死不悔。但臣此次,是伤在国人手中,始作俑者为皇族中人,伤在我大夏国都之中,国师府之内。”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却仿佛如入木之钉,钉得人无法动弹。
“你闭嘴!”长公主出声,正要斥责云舒,抬眼见皇帝对自己冷目相视,心下吃惊。
失神的功夫,却见云舒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疼。
只是这一巴掌从她面前过去的时候,仿佛有什么进了自己的喉咙。
“你给本宫吃了什么?”长公主惊恐地瞪大眼。
这下,她夸张的惊恐提早耗尽了皇帝的耐心,“安和,你够了!这是朝堂,你当这是菜市场?!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随着他带着积年为帝的威压质问出声,满朝文武慌忙跪倒,“圣上息怒。”
虽不情愿,长公主亦知自己再说下去讨不着好,也跪下,“圣上息怒。”
这些一个个唤圣上息怒的人把头埋进臂弯里,唯有一直在啃鸡肉的颜张氏,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从软轿上像个球一样滚到了云舒面前。
手里那两只被啃到一半的烧鸡掉得有些远,她茫然看向长公主,向她求救。
长公主先前同她说,她只要负责在金殿上吃东西即可,现在东西没了,她要怎么藏住面对皇帝时的牙齿打颤?!
然而,长公主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她?
见她还不知死活地拿油手扯自己衣袖,嫌弃地用力甩开她。
只是她实在太过肥硕,长公主没能甩开她,反倒让自己一个踉跄往后跌倒。
太子虚虚扶住她,唇角微扬,低声道:“皇姑母小心。幸好你身后有靠得住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和长公主两个人能听到。
他又说得很快。
说完之后又放开她,站直了身,仿佛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但话落到长公主心里,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瞧,孤才是你靠得住的人,你偏选择了旁人。
长公主心惊不已。
然……
云舒仿佛丝毫不受外周事物影响,依旧用平静温和的语气向皇帝陈情。
“臣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梦里臣守护的城池被一群螃蟹精困住。为了保护城中百姓,臣孤身一人与螃蟹精殊死搏斗。总算护住一方安稳。但,有一天,螃蟹精方传出话来,只要城里的人把我交出去,便能退兵。于是,我瞬间从英雄变成罪人。我曾经拼死保护的人,绑了我,送给敌人,责怪是我招来了战争……”说到最后,她亦朝皇帝跪下:“……既国师之位已另有贤才,还请圣上放臣和少府自由,将我二人贬为庶人。”
句句平静,字字回响。
这些人,她不护了,这些责任,她不担了。
或许,她有一天真的会入敌营,但绝对不能是被自己人绑过去的。
这种感觉,太过于绝望。
满朝文武的早在颜张氏摔倒时抬头瞥了一眼,一下子就把对颜张氏为数不多的好感都赶出了金殿。
历代国师再胖,也都是灵活且优雅的胖子,周身气度,可与帝王比肩,哪里像这个人,便是穿着锦衣华服,也盖不住满眼的市井算计。
那龇牙咧嘴的样子,让人觉得像是一只养得膘肥体壮不识人间规矩的……猪?!
再听到云舒所言,众人皆是大惊。
花胡子老臣颤微微地出列重新朝皇帝跪下,“圣上万万不可同意啊!朝中之事,岂能如此儿戏?!云氏一族领国师府,这是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只能是云氏后人。七代国师个个身负奇才,识天文,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知。若是个人吃得胖一些就能当国师,国威何在?这是将国祚置于无知妇人手中,是亡国之举啊!”
老臣敢说。
也就这个老臣敢这样直说。
而后又有十几人出列附和。
“你们这些人!”长公主气极。
早些日子,她给他们礼盒时,一个个都笑眯眯地把盒子揣进袖中,答应顺她心意。
可真到这个时候,眼看皇帝神色不对,就一个个地忘了曾经拿过她的好处,答应了她的事。
“太子。”皇帝不喜不怒,高坐龙墀,俯视着自己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儿子,“说说吧。你的想法。”
问出这句话的这一刻,他惊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了。
从元后去的那一年,至今,十五个年头,太子,好似,快弱冠了吧?
他看向孙天柱。
后者仿佛是他肚里虫儿,低声提醒他,“圣上,太子殿下今年就二十了。”
“二十了啊……”皇帝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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