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眼中这东西实在故弄玄虚,有握住玉珏启动机关的工夫,随便抬抬手指,不要说几十根银针,少说七八样上百件暗器都出手了,上面淬的肯定不会是离合水。
云倾默默地转回头,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他很想说并不是所有习武之人都会练暗器,能练到与唐门高手一较高下程度的更是百中无一,但又懒得和此人浪费唇舌。不自觉地,脑海中又浮现去岁决战夜晚的情景,以及唐斐掷出的那件奇特的器械,星如雨。当时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但仍然隐约记得夜幕里瞬间迸发的银光,冰冷而强横,如银河倒悬,倾泻而出的不是星光,而是杀机与死亡。后来得知,星如雨未动用前也是块椭圆玉佩的模样。所以唐前掌门也有瞧得上眼的器械,因为只此一件,用掉了还颇为心疼。
九爻会的惯例是双方轮流上台,范逐风展示完毕,却觉风头尚未出够,不甘心让出位置,眼珠一转又盯上了几位见证。
“青城邹掌门武功高强,识见不凡,不知以为这机关如何?”他面带笑容,换上诚恳的口吻问道,“若有缺憾瑕疵,还望不吝指出,本阁回头也好改进。”
邹文泰显是没料到有此疑问,捋着胡须沉吟一下,才客气道:“本座于器械所知有限,适才目睹,但觉匠心独运、构造精巧,非是凡品能及。范公子要问缺憾,一时间却也不易寻出。想来在场豪杰眼光如炬,令得这许多人叫好,必定是好的。”
范逐风笑道:“邹掌门谬赞了。颜庄主是机关大家,不知可有高见?”
颜伯流站起身,风度翩翩地向范近泽一拱手:“正如邹掌门所言,奎龙珏当得是千里挑一的精品。以玉为形,高雅贵重,若要说缺憾,怕是外观雕刻要求精细,难以大量制造,只有贵介公子才能佩戴得起了。”
他停顿一下又道:“以机簧之力发射细针虽然稳妥,但数量和劲道却不免受限,倘若能在此基础上添加雷火,效果当可更上层楼,说不定便能与凤凰流火相媲美。”
此言一出,不少人面现讶色,半信半疑,玉佩机关看起来虽然不错,但也不过是件小东西,竟然与传说中的凤凰流火相提并论,这颜庄主的溢美之词是否太过了?还是大家不够懂行,没看出厉害之处?
嗡嗡议论声中,跟在范逐风身后的七巧阁下属趁机大声道:“好叫各位知晓,这奎龙珏乃是我们少阁主亲手设计,论精巧灵敏,在本阁诸多机关里也是数得着的!”
范逐风脸上自得之色溢于言表,口中谦虚道:“颜庄主过奖,小可还差得远,自当用心参研,再图精进。”
颜伯流笑道:“范少阁主天资过人,绝不在令兄之下,假以时日必然成就非凡。”
两人一来一往,群雄中头脑灵活的都听出些味道,不禁生出几分轻视:堂堂天峰山庄庄主竟张口就是谀词,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这般抬高一个后辈。
千叶万壑门的二弟子侯传薪忍不住,冷冷道:“原来七巧阁请见证,是专为了逢迎偏帮来着!”
范逐风正在兴头上,对此充耳不闻,他仍不肯见好就收,又朝向东边游廊,笑道:“不知沈大侠如何见教?”
沈放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之前两位珠玉在前,将好话都说尽了,在下无话可说。”
范逐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笑容一僵,但他素来被奉承惯了,今日又一心想在武林群雄面前出头露脸,当下只当没听出讥刺之意,径自转向云倾:“云堡主可是惯会应对机关的高手,想来必定眼界不凡,不知有何高见啊?”
他对这位白衣堡主闻名已久,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心头不喜,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形容太过出众,即使坐着不发一语,也是天然的瞩目焦点,将自己的锦衣华服衬得黯然失色。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按捺不住要去针对招惹,故而虽然一副请教的姿态,口气却不自觉地带着挑衅。
云倾连眼皮也没抬,淡淡道:“范少阁主的机关太细巧,话又太长,恕在下眼拙,瞧不清好还是不好,无从置评。”
范逐风冷笑道:“亏得云堡主号称绝顶剑客,怎地目力不济,这般明显都……”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嗽,是父亲范近泽的声音,他忽地省悟,回头一看,就在方才忙着炫耀的工夫,离合水效力已过,鲜亮的胭红色泽褪去,幕布恢复成一片单纯的蓝紫,了无痕迹。
两边游廊里和聚在场外的群雄登时一阵哄笑,有些等得不耐烦的还发出嘘声,范逐风一张还算白净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只得恨恨瞪了云倾一眼,悻悻然从台上下来。
轮到千叶万壑门上场,花厅东首的博古架上同样放置各色器械,只是外面用的不是透明的水晶罩,而是颜色沉朴的木罩。曲弘取出一柄玄色拂尘,形状、长短与普通道士所用别无二致,但以竹管制成的手柄前后两端均能发射暗器,操作便捷,他态度从容地一一演示,最后掀动开关,数十根拂尾脱离手柄笔直射出,直嵌入墙,原来是乌金丝制成,混在马尾中难以觉察,赢得满场喝彩。
再往下,两边各出法宝,有长不过尺许,却能同时击发三箭、连发七次的连珠弩;有经由三道机簧加速、力道奇大的破甲锥;有经过改进,不仅密度惊人还能中途变向的彼岸针;有造型独特的冰火莲子,此物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外形如一根碧绿的莲蓬,其中嵌着颗颗雪白莲子,十分剔透可爱,实际运用时,可以根据需要逐颗发出、一次发数颗,或是一股脑全部疾射而出。那莲子触物即碎,只略加试演,其中的酸液便将一大片幕布烧得嗤嗤作响,转眼变成了渔网般的破絮,看得群雄咂舌不已。
此外又有能瞬间令直径三丈内浓烟骤起、隔绝视线的发烟筒;有用于保存机密的紫檀书札盒,必须以特定手法方能开启,倘若强行硬来就会内部自毁;有发射后遇到空气立即剧烈燃烧的烈焰弹,……
总之各色机关精彩纷呈,众人看得目不暇接,两边游廊里、场周人群中时时彩声大作,一波之后又是一波。
范逐风失了颜面,不好再一味夸夸其谈,但每当千叶万壑门演示完一件器械,他便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拆台,定要掰扯些瑕疵出来大肆贬损,用词尖酸,极尽夸大,阁主范近泽坐在游廊里,笑呵呵捻动胡须,只有太过火时才申斥一言半语。千叶万壑门众弟子都是不悦,况且双方在筹备阶段就摩擦不断,此刻哪里还能有好声气,当下也出言反讽,两边技艺上争胜,口舌上交锋,硝烟气息越来越浓。
杜景本是好脾性,也气得大光其火,骂姓范的信口开河,没有家教,若不是为了陪着客人,多半忍不住要冲上台去吵架。
唐斐听见一旁铁剑门弟子也在议论,对诸般机关赞叹不已,总体来说,千叶万壑门拿出的器械相对沉重,杀伤力较强,七巧阁则偏于精巧,花样更多。此非技艺上有差距,而是各有偏重,若要发出的暗器梭镖分量更沉,增加破坏力,自然就得牺牲部分灵活性,反之亦然。铁剑门下剑法走雄浑一路,自然是前者的风格较对胃口。
他见云倾一直没怎么说话,于是问道:“堡主在想什么?可是见了这许多偷袭暗算的手段,心有所感?”
此时台上的王如非从木罩中拿出一只黑黝黝的搬指,套在拇指上,三拽两拽,拉出一条长而丰瑞的细齿钢锯,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雪亮光芒,范逐风瞄了一眼,嗤笑道:如此寒碜丑陋的物件,一看就是给土匪粗人用的,哪个侠士公子出门愿意戴在手上,换做我七巧阁,这样的玩意可拿不出手。
云倾也不回头,悠悠道:“我是在想,看这位范少阁主的嚣张样子,与你刚到云堡时相比,不知哪个更招人讨厌些。”
唐斐:“……”他突然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太低调,脾气太好了点,不悦道:“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言之无物,难听话都说不到点上,如何能与我相比?譬如这个般指,”他信手一指,模仿范逐风的口气,拉长腔调,“看来千叶万壑门真是没家底了,为了撑场面什么都不顾。似这等专门取巧的器物,我七巧阁多得是,却断不会轻易拿出来,知道为什么吗?”
她接着冷笑道,“精钢锯子哪里弄不到,要说这扳指有什么稀奇,不外是锯齿藏得隐蔽些,给那些无用怕死之人添个指望,万一哪天被仇家对头捉住了,说不定还能割断绳索镣铐逃出小命。贵派倒好,为了争一时之短长,居然将其中关窍公之于众,待到传扬开去,谁不得多加防备,抓人后先拿掉搬指再说?何况还做得这般丑笨,一看就扎眼,让人想瞧不见都难?”说着撇撇嘴,“好容易做出个物件,实诚用途被贵派自个儿毁了九成九,真真无味之极。小可身为同行,委实是看不过眼啊!”
云倾:“……”
杜景:“……”
日到中天时,两边博古架上的机关已经展示了十之七八,千叶万壑门安排午休一个时辰,台上花厅当中的幕布早已被各色机关折腾得残破不堪,也须趁着间歇换上新的。霜清园中已备好屋舍,招待有请柬的宾客入内用饭。鲁菜口味咸鲜,讲究食材新鲜纯正,配以本地酿制的云门酒,入口甚是美味;其余闲杂看客也可到几间较大的厅室内暂歇,不过提供的饭食就只有卤菜拌面,管饱为止。
吃饭的时候杜景还在委屈地分辩:“本门拿到九爻会上的机关,大都还有其他形制,不是只扳指一种,还可根据具体需求定制,七巧阁也是如此。……再说,有那么难看么?”
云倾瞪了唐斐一眼,又问杜景:“下午要做什么?就是将台上的机关看完,然后票选么?”
杜景的注意力被转移,立即答道:“不止,还有混合演示,就是本门与七巧阁各自要同时操纵三种以上机关,让武林豪杰都瞧瞧,器械运用得宜,能发挥何种威力。这方面可是我们的长项。”
他尚带稚嫩的脸上现出兴奋,笑道:,“其实上半日的机关多是小打小闹,再往下和明日才是重头戏,云堡主和各位少侠就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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