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雨后的长街游人几不可见,祝好肉身已无伤痛折磨,可她所行依旧缓慢,宋携青与祝好相隔遥遥,祝好始终维持与他身距三丈内。
并非宋携青脚下生风欲将她甩开,而是祝好有意慢行。
他已识破她的私智小慧。
若她尚未步及祝宅,宋携青所施的术法自然不作解除,若她步至祝宅,术法骤解的瞬间,她身上的伤痛将再次袭来。
她既如此畏痛,方才求他化去诸伤便好,何必以此良机换他护她归家?若以此求换自己诸伤痊愈,她自行回返岂不更好。
宋携青难以通解她,何况往后更无意相解,因此,他对祝好诸事不作寻问。
两刻钟的路程令祝好拖至近一个时辰,她与宋携青只需拐身前方街角即可见祝宅。
她与宋携青莫名只离三步之隔,祝好正疑惑他为何愈行愈缓,两眼却被斜刺里迎步而来的女郎吸引。
待祝好识清来人不免怔然,此人正是失期堂供的方絮因。
俩人相互行近,祝好见方絮因两肩衣面磨出了血,她面青唇白发髻散乱,双眼肿胀血丝遍及。
“祝姑娘,我本想到祝宅寻你,倒是在此处与你遇着了。”方絮因声色苍哑,隐携哽噎,“对不住啊祝好,我没想到……你竟在堂供前转醒。你所受笞刑与欺侮,本当由我亲历,将你牵扯至此案已是我之谬错,如今更欠你多次恩情。”
祝好骋目望去已不见宋携青身影,可她时下已难顾其它,身前的方絮因全无往日生气,她两眼空疏仿若走尸。
“虽说你确实与尤蘅合谋欺瞒我,更令我身困危境,不过,府衙指供尤衍,身受笞刑,为我自愿,你大可不必如此自疚。”祝好话锋忽转,嘴尖道:“自然,此言之意,并非我欲与你两清,方娘子亏欠我的,我皆记作账目,待改日寻方娘子清算。”
方絮因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她反倒忧心祝好不咎既往,教她寝不遑安。
可她转念又想起另一桩事,方絮因两手紧攥衣袖,抱愧道:“祝好,若我尚有‘来日’,你随时可寻我偿付,即便所诉之事危及性命,我定不作退步,如若未有,下辈子我定作牛马清还。”
祝好攒眉,思及方絮因的古怪之处,她探问道:“何出此言?你……今日因何事失约堂审?”
她倒是想看看,尤蘅究竟以什么法子拖着方絮因。
方絮因哑声失笑,透着穷途末路的意味,“祝好,你可知我何故与尤蘅同谋?我虽倾慕他,却不因此就对他千依万顺。我不曾收受他平白施舍的银钱,尤蘅为我母亲病笃从医的治诊钱我皆立欠条,我与他同谋,只是想凭自己为母亲敛财投医而已。”
“然我所行,实为恶行,我口口声声为了母亲,可我手脚皆齐,却以此干着腌臜事,我知尤蘅所谋不纯,可我与他相较,又有何区别?”
“自我记事起,父亲时常对母亲戟指打骂,我上头有两位阿姊,她们皆被父亲贱卖给了牙婆,我本该同阿姊们一般,入秦楼楚馆为娼,或为勋贵苦奴,只因父亲见母亲病体难支,觉着家中应留一女作粗使,我才免步阿姊们的后尘。”
“父亲好赌,我十岁那年,他因常年欠债被人活活打死。”方絮因不见怆容,反之喧笑,“他并非绝无生路,我看见他血肉淋漓地倒在雪地,他唤我三娘,我同他说,我厌恶此名,凭什么兄长以字辈入名?而我与阿姊只配以行位作名?大娘、二娘、三娘……我当着他的面,为自己取作絮因。”
“他奄奄一息,他求我救他,父亲打骂母亲时,我亦是这般苦求于他,可他不曾宽饶母亲,更对我脚踢拳打。明明近临医堂,我却未救他,我眼观父亲身血耗尽,他死死盯着我,他竟可笑妄以血亲绑缚我,整整十年,他可曾将我作女儿善待?”
“兄长虽然好赌,待我与母亲却极好,家中巨细皆他掌手,兄长尽管很少为家中贴补,却不曾以家银作赌。我因与尤蘅之谋,无暇照拂母亲,遂将所得银钱委任兄长,令他替母亲求医诊疗,统共一百两,此钱是我与祝姑娘以性命所谋,只待我归家,便可得见生气蓬勃的母亲。”
“昨日我与尤蘅作别,推门入屋,所见却是横卧塌间已然绝气的母亲,母亲骨瘦形销方去末几,她并非死于顽疾,而是饿殍致死,兄长携百两流连赌坊,他赌得难分昼夜,以伪面哄骗我近二十载。母亲已失自理能力,双腿有疾更是下不了地,因兄长之失,母亲数日未曾进食,以至饿殍。”
“我家住地偏远,我以绳将母亲稳系脊背,背着她行行重行行,我深感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消退,我能做的,却只有抹尽泪,埋头苦行。”
“我偶逢归家的兄长,他面上毫无愧色,我遥想父亲,他与父亲一般,不配谈血亲。”
“我不可先与他起争持,遂以言辞相激,果不其然,他与父亲皆听不得半点丑诋,兄长起首与我厮打,如此一来,我便有了反抗的理据,我抽出腰间事先备下的镰刀……”
山衔坠日,环峰似饕餮獠牙将日辉吞噬入腹。
淮城陷落晦夜。
“祝好,我杀人了。”方絮因拖着一副空躯往来路徐行,她的后影近乎消融于暗夜,“我生自寻常人家,未曾受律法之待,世间岂存绝对的公理?方连尤衍这般的人渣尚且逍遥物外,律法于权势面前如同空物,因此,我不信法。”
“可这一次,我却想信一回。”
长街渐次燃起花灯,月升星移光辉微茫,却将方絮因的侧影拉长。
祝好自长街支摊的小贩处挑了盏绘梅灯,她身无分文,只得对小贩祈言道:“可否先赊账?我回头再将欠银送来。”
小贩上下打量祝好,他神色稍显怪异,临末却只挥挥手,“行罢,届时可别忘了送来啊。”
祝好手提绘梅灯追着步入昏巷里的方絮因,她将此灯塞入方絮因手中,令烛光将逼仄的窄巷照得恍如白昼,“前路作晦,愿明灯朗照你此行。”
方絮因虽未回应,却接过祝好递来的绘梅灯,她的睫羽因火光投映到墙垣,祝好依稀见她眼中坠落一滴清泪。
方絮因掌灯孤身一人朝里巷前行。
“你过来。”
身后之人腔调平平如死水,祝好却觉得他此言暗挟阴冷。
祝好缓缓转身,面堆佞笑,“让您……久候了?”
宋携青站在贩卖花灯的街摊前,众辉将他笼罩其中,分外炫目,“既知教我久候,祝娘子还不跟上?”
祝好三步并作一步,“嗳,来也。”
她见宋携青摞下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置在灯贩案前,“无须找银。”
宋携青言罢,见祝好并未跟上,侧过身寡淡地觑她一眼,“……过来。”
此次却非祝好蓄意拖延时辰,而是灯摊小贩莫名将她拦下,方才宋携青不已替她将欠银偿还了吗!小贩堵她作甚!
小贩不曾出言刁难,反倒将木架顶端一盏嵌纹琉璃灯取下递予祝好,“此灯便作那位公子的找银。”小贩佝偻着背道:“祝姑娘,三日后堂审,得赢啊。”
得赢啊。
行途中,祝好脑中反复回响此言,她提着做工精细的琉璃灯盏,此灯将她与宋携青的前路照亮,俩人一路无言地同行至祝宅大门,戌时未到,守门小厮却不见其踪,大门并未落锁,显然有人在前院等她。
祝好拾阶而上,身后的宋携青道:“近日我会上门提亲。”
祝好止步,转身看他。
她沉默颔首,表示已知此事。
说来古怪,方才宋携青分明告诫过她,若离他三丈开外,她身上所施的术法便会立即失效。可是,祝好见方絮因耽搁了不少时辰,若非宋携青从一开始就有意驻足等她,她又怎会不觉一丝痛症呢?
或者……三尺开外即失术法本就是宋携青瞎诌骗她的。
祝好迁思回虑,朝宋携青所立之处深鞠一躬,“今日,祝好多谢仙君襄助。”
言尽,祝好推扉入里,宋携青正要离去,眼前忽见一缕闪金,池荇现身道:“嘶,你曾明言定不插手祝娘子之事,携青君……”池荇嘴角噙笑,出言胡侃,“假如……你未从中作梗令消息立即传至岐州府,祝娘子近日必遭尤衍暗害。”
“池荇,若我未令此消速传岐州府提前引来京官,这场案审……”宋携青略略一顿,他回想小娘子一副慷慨赴义不惧危殆的犟劲,只轻笑道:“所胜方定为祝好,我无非令此局提前收尾,若我因她之事缠身凡间数日,我亦难耐。”
……
是夜,衙外驻留二三衙役,几人本已昏昏欲睡,却瞥见一位小娘子盏灯行近。
“去去去,任你有何琐案皆明早再来!”
方絮因将绘梅灯暂搁,她敛衣弯腰,“民女方絮因,此行并非鸣冤,而为自首归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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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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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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