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在梦中(九)

“我现在正看贾谊《吊屈原赋》和《鵩鸟赋》,他在贬往长沙国的路上看到汩罗江就想起抱石自沉的屈原,遇到鵩鸟就想到死。死,真是一个玄妙又悠久的事情,开天辟地的圣人把一切物与人的终结都称为死。”

“自古以来只有人源源不断地用刀戟、毒药、水井和病榻品尝死,却从没有人能睁开眼睛说一说自己在不见五指的黄泉遇到了什么。文帝曾经和贾谊在宣室说起过鬼神之事,魏其侯,现在您我二人在长乐宫门相遇,这大抵也是缘分,您有兴趣和我谈谈生死吗?”

“殿下,您还年少,谈这个太早了。”窦婴喉咙动了动,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什么都模糊,吞咽口水都开始变得艰难。

“不早,一点也不早。”长乐宫门前白雾弥漫,远近景色幽奇,在一白无际的雾水中显露出斑斓色彩。雾水雨水凝结在皇太子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擦干,“我已经见过很多人的亡故了,您知道我的小姨,在生下常山王后不久就辞世了。母亲常常思念她但见不到她,她的儿女在年幼时便失去她,只能依靠她留下的画像记忆她的音容笑貌。”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并非是生者无情,只是您也说了,去了三尺之下的人,就没有活着回来的。”窦婴从刘彻酷肖王皇后的侧脸看出临江王刘荣的影子,他们兄弟两个垂下眼睫时都显得多愁善感,这一点令他恍惚不已。“亡者若是知道生者时时想起自己,那心中就算有许多苦楚,也会好受许多。”

“您说得我都懂,但我还是不甘心。所有人都明白躯体的结局是沉入泥土,可谁知道魂魄游荡到哪里?贾谊说:‘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奈何吉凶灾祸如风霜雨雪,没有预兆就降临在人头上。”

“灞桥出征的兵卒尚且可以折柳送别,横遭祸患的人却连和人握手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溘然长逝,活着的亲人看着他遗体所托付的山丘恨恨不已,哭天喊地,但彼此已隔着黄泉各在天边,即使躯壳还离得不算远,但嘴唇却不能为对方动上一动。”

“为什么非得执着那一面呢?死者已经堕入永无天明的长夜之中了,为什么不能让她们好好安歇?活着也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绝代的姿容随着岁月消逝而老去,每一步的行走都迟缓费力,欢笑越来越少,悲伤越来越多,俗世一次小小的变故都可能变成锥心的伤痛。殿下,我也有个亲人辞世了,我也思念他,但我只想他在泉下睡得安稳。”

刘彻沉默片刻,问道:“您的那位亲人走的安详吗?”

窦婴转过头,“无所谓安详与否,殿下,您也见过生离死别的,无论亡者走得怎样,活着的人没有一刻不痛心。”

刘彻感受到雨的冰凉,“我也有一位亲人故去,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他就葬在蓝田,离长安不远,下葬的那天有数万只燕子衔土放在他冢上,送行的人怜悯他年少,观礼的人可惜他没有子嗣,他同母弟弟听说他的死险些从藏书楼上跳下去。”

刘彻微微沉默,“我妻子也听到他的死讯,她很伤心。看着她流着泪的眼睛,我承认我有一刻钟的嫉妒。”说完刘彻自己都觉得可笑,如果不是他刘荣很可能不用死。在流血的宫廷斗争中刘彻是彻头彻尾的胜利者,这样的他嫉妒连命都保不住的刘荣委实有些滑稽。

退一万步讲刘彻和阿娇是因为利益结合,刘彻没理由恨阿娇余情未了。如果栗姬没有犯错,那么阿娇和皇位都应该属于刘荣。

“看到我那位亲人的棺椁,我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他能侵占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也能结束一位贵人的屈辱——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口中的结束屈辱是贾谊最先提出来的,他认为这样能给大臣留一个体面。您曾经侍奉过文帝,应该知道这个人。他曾经对文帝说过不要肆意诛杀有罪的大臣,如果要杀不如命令大臣自尽,这样可以在彰显皇帝仁慈的同时保存大臣的尊严。您比我更清楚,薄昭就这么死的。”

魏其侯窦婴干巴巴地说:“我清楚这件事,我还知道这个主意是贾谊从《国语》中看到的,他不过是推动文帝施行了。哈哈。”窦婴强逼着自己笑了出来,险些把眼泪逼出来。

风吹下花树的枝干,那些红的粉的白的,浓的淡的浅的花枝就随着风的摆布晃晃荡荡颤颤巍巍流泪,垂下一匹匹湿润的锦缎。门前花木如织锦绣,门后雨帘潺潺,带了花朵香味儿的雨水飘到窦婴脸上脖颈上,让他眼前一片湿润。

“文帝是仁慈的,他不让那些贵人受辱。”窦婴感到自己快说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铁水,刘彻就地折下花枝送到他鼻下,“嗅一会儿吧,这会令您好受点。”

窦婴摇摇头,“我想我不要需要。”他隔着带有露水的花枝瞧刘彻,发现在濛濛水雾中刘彻与故去的临江王更相似了,他用一种半梦半醒的口气对皇太子说:“您与我的一位故人很相似,都很敏感,思虑很重。”

窦婴把车帘全掀起,让冰冷的雨水也浇到自己发髻脸上,这样他的眼泪就可以顺着雨水肆意流淌,“都怪这场不通人性的东风,她吹干了荷叶上的露水,吹落了枝头的繁花,吹没了顽石上叠得整齐的春雪,吹白了我的头发又吹来绵绵春雨,叫我说了痴话。”

“您别介意。”窦婴没忍住又添了一句话,“但是您和他真的很像。”

“我不介意。”刘彻脸上的水迹没有干过,窦婴隐隐约约猜到这是为什么,他听到刘彻缓缓说:“虽然您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但是以您和他的深情厚谊,我相信您没说谎。”

窦婴心中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您是因为失去亲人伤心才来找我的吗?”

刘彻断然否认,“不,您猜错了,我是因为接连丧失亲人感到很困惑才来找您的,我知道您也遭遇了这样的苦痛,或许和我一样想要找些依靠寄托哀思。譬如,想办法再见他们一面。”

窦婴忍不住讥笑道:“即将坐拥四海掌控五岳的人也会对什么人恋恋不舍吗?”

“无关不舍,只是想要见上一面。至于见面了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只是希望能见一面。我来到这里既是因为连绵不断的春雨,也是因为我心中这个没法儿了却的执念。说实话,我看您就好像看到我想见之人的影子。”

“您走吧。”刘彻下了命令,“雨越下越大了,春天也快结束了,留在此处徒增伤感不如归家。我也该走了,就不送您了。”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正在长乐宫愤怒的窦太后,和还在椒房殿惴惴不安的王皇后,好像他们相逢真的只是偶遇。当两辆马车和追随在车驾后的侍从即将分别时,骑着快马的使者越过他们疾驰向前,飞扬马蹄跨过水坑的同时传达皇帝足以将春雨烤干的怒火。

刺杀袁盎的刺客果然藏在梁王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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