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往来窦太后东宫,听她嘱托没有为吴王置后,以至于天下寒心。景帝驾崩后,窦太后枯朽的双手仍死抓着权力不放。景帝为了防止母亲和妻子成为称制太后,提前为儿子加冠,给了他虎符,但刘彻依旧与权力失之交臂。
长乐宫有窦太后,椒房殿有陈皇后,朝堂有田蚡率领他的门客镇压安抚各地的诸侯王与豪强,田蚡背后则有一动不动的王太后看着刘彻。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从前到后都是圈套,就连最亲爱的人,他都在和她同床异梦。
窦、田、王、陈四家列候越来越多,封户越来越广,皇帝的势力越来越单薄,而那些外戚因为蚕食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强大。这条漏风的口子其实景帝时期就已经开了,中元五年隆虑侯周通因罪除国,为了让馆陶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尚主,先帝将隆虑侯国送给陈蟜。同年条候周亚夫饿死,盖候王信封侯。
“我将隆虑侯的侯封提高到一万五千户……这实在不出自于我本心。我和阿娇完婚多年,但是纳采皇后的聘金,我没能少一分。您知道的,无论是窦太后还是我母亲,都是从夫人到皇后,就是为了省去那些金子。束帛、玉璧、车马、两万斤的黄金,已经将我的少府掏空了,再加上之前的万户侯,已经到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
刘彻小心避开对王太后窦太后不满的字词,絮絮叨叨说起姑母的不是,但是每一个字眼都影射另外两个女人的行止,“我对她们没有一丝吝惜,官位、侯封、财物,如数给她们,但我换不回我想要的。”
他的声音沉下来,“就连太尉和丞相的官职,也是他们可以用来收买人情的小礼物。”
“还有杀人案,您的律法被他们践踏。”
刘彻无力地叹息,“魏其侯包庇了他儿子的杀人罪。”窦婴的儿子杀了人,他委托田蚡摆平这件事,随后不久刘彻就看见宁成的辞呈。“淮南王和田蚡就是因为这件事走近的,淮南王的女儿勾结列侯诸侯王搞倒了宁成,宁成的继任者畏惧他们的势力,不敢追究窦婴儿子的杀人罪。”
赵禹稍一沉吟,他既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只好含含混混地说话,“您的身边倒也不像您担忧的那样坏,太尉田蚡对您倒很有几分忠心。”赵禹违心讲田蚡的好话,“您希望他推荐儒生,他就求来赵绾王臧,您被窦太后用黄老学说辖制,他就求来申公③为您分辨,也算忠臣。”
“忠?这可说不上。他只是比木头人好。”刘彻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扣击屏风上的木柩,“太后因为他学过《盘盂》,有口才,常常把他作为自己的心腹和左右手。真是太荒谬了,人出行拄的竹杖尚且不止一根,我竟然得依靠他这么一个人。”
赵禹眼前浮起流着血的尸首,想起路人之间窃窃私语的样子,“您与太尉有亲,这话我不该提,但我还是想说一件事。”
赵禹熟悉律法条文,但对宫闱之中发生的、只存在于目光唇舌之间的斗争不甚了解,他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渴求对刘彻诉说田蚡在杀人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细细描绘了死者亲眷蒙受的冤屈和痛苦。
田蚡听从窦婴的嘱托,扳倒经手此案的宁成,和窦婴一起分享带着血的胜利,得意洋洋地喝酒。在抹平死者血迹后他们都成了三公,坐在皇帝身边也丝毫不觉得心虚。
刘彻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怒,只觉得这两位贵人在粉饰自己隐瞒君主上具有卓越的天赋,想起这桩旧事他甚至有些想笑,“他们递给我的案宗写得委实不错,是张汤的手笔吗?”
赵禹没料到刘彻竟然知道张汤,“是刘陵的意思,他不过是照着写。”
“您能处置他们吗?”
刘彻在心里回答赵禹:“我不能。”但是话一说出口,就变成另一个意思,“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范蠡浮海出齐,家藏万金,儿子杀人,僭杀于市;秦国太子驷一次犯错,公子虔就受到墨刑,公子虔为此八年不出门户。”
“汉朝恩德远胜秦楚,丞相之子也不可能比千金之子和宗室之子更高贵。文帝令薄昭自尽,”刘彻无法向赵禹做出保证,只好说起自己前不久做出的判决,“我也把我的乳母送去边境。”
赵禹脱口而出:“可是您食言了,您不仅没把她送去云中郡,还把揭发这件事的官员贬谪到雁门。”
韩嫣站在屏风外听见刘彻徐徐回答:“毕竟犯罪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子孙,我要是处罚的重了,天下人难免非议我。”
韩嫣想听得更清楚些,情不自禁站在屏风处宝衣神女旁。韩说见了不敢进也不敢走,踌躇待在原地。韩嫣轻笑说:“你要是怕我连累,就到窗柩那里去。”
韩说低头默默不语,半天才道:“那也没用,他有的是招数,能试探出我干了什么。”刘彻手段多,软的硬的,轻的重的,挑拨离间,蜜口刀心,三十六计,刘彻能全用在一个人身上。
“走吧,”韩说悄悄对哥哥说。屏风里刘彻还在和赵禹说着些什么,刘彻似乎打开了卷轴,将它递给赵禹。
赵禹不收,刘彻就将卷好的绢帛放在赵禹膝下,“您为什么要紧拽着太尉和丞相不放?我为什么要找您?不就是因为太尉徇私,丞相枉法吗?您不要看丞相现在与太尉如胶似漆,他有一言,太尉必然听从,但总有一天他们两个得撕破脸皮。”
屏风内绢帛摩擦的声音渐渐轻了,赵禹哭声渐渐重了。这段日子赵禹放弃自尊追随在贵人的马车后,只为了厘清里面的人情往来。他说起他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江都王的僭越,淖姬的眼泪,张汤的避而不见,淮南王的女儿刘陵,一个字都没有脱落,而刘彻则如饥似渴地听着。
权势是君主的生命,消息就是灌溉生命的水源。一旦被掐断与外界的往来,君主就失去了眼睛和耳朵,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他将淮南王的名字放在心里记好,抬眼看见屏风上有一道光。
青铜豆形灯发出的光辉在窗外一闪而过,韩说在灯下看见一道在窗前沉思的身影。隔着蒙蒙灯光,他认出那是谁。他正要出声呵止,韩嫣却将他猛地抱住。
韩嫣轻轻拉开门走到灯前,那真是非常美的一盏灯,流畅宛转的体态,轻便的体格,盈盈然不足一把的腰身,在披着长发的女人手里美得令人动容。
①范蠡:楚国庄生僭杀其子于闹市。
②武帝乳母的事各版本差异很大,但能统一的一点是刘彻饶了乳母一家。其实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刘彻的行为其实并不合适,这可能也是他后来听到卫青求情时反应那么大的原因之一,他在生活中总是被人算计,所以对谁都疑神疑鬼。
“武帝时,郭舍人善投壶,以竹为矢,不用棘也。古之投壶,取中而不求还,故实小豆于中,恶其矢跃而出也。郭舍人则激矢令还,一矢百余反,谓之为骁。言如博之掔枭于掌中,为骁杰也。每为武帝投壶,辄赐金帛。”
《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曰“□□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又奉饮飧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原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家室,处之於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於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
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帝欲申宪,乳母求救东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临去,慎勿言,但屡顾帝,我当设奇以激之。”乳母如其言。朔在帝侧曰:“汝宜速去!帝已壮矣,岂念汝乳哺时恩邪?尚何还顾!”帝虽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恋,乃凄然愍之,即赦免罪。
③三尺床榻:汉代“床”其实是一种坐具,其中华丽的可以像韩嫣那样用“玳瑁”也就是海龟装饰;
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
⑤公子虔八年不出门户确有其事,但是那是第二次遭受劓刑之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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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似有前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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