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俊轻笑，“胶东王不是你女儿的良配，栗太子不是你女儿的良配，普天下男子竟没有一个能配上你女儿吗？”
“你用不着对我冷嘲热讽，我只是希望我女儿余生平安顺遂。”陈午提着行灯走到陈乐君往日的书室，因为陈乐君出嫁时带走了大量图书，此处除了尘土堆积，再无他物。“乐君出嫁那天把嫁衣哭了个浑湿，她很多书都被眼泪淹没了，竹简还好，绢帛是彻底没法儿用了。”
成俊拍了一下额头，“你瞧我这记性，还没庆祝你妹妹高嫁呢！她是千户侯的女儿，如今却当了万户侯窦婴的妻子，否泰如天地，足以荣她身。”
陈午用奇怪眼神打量成俊，仿佛成俊做了错事，“你有三个姊妹竟然还说出这种话，竟然不知道嫁给富贵，并不意味嫁给幸福。”陈午放下行灯，灯光沿着地面流转，停在空荡荡的书柜前，“我承认我贪图皇帝给我的安定生活，可我不爱富贵，我爱我的女儿。我不要她像乐君一样哭湿嫁衣，哀哀戚戚走进婚姻。如果我不能阻止她的悲剧，我就离开长安，躲进随意哪一座深山了此残生。”
行灯细微亮光照见阿娇鬓角和她脸上泪痕，如果陈午肯低下头看看角落，一定能看见失魂落魄的女儿。
天上月未圆，地下人就要散了。盛极而衰引起的别离愁别绪往往属于美满的那一方，不知怎的，这一轮残月也因为久久不合，令看客心痛。绿蓑江边彻夜不归的游子、章台街上挥舞着红袖的倡女会看到这轮月亮吗？死去的人在阴间飘荡时，会竭力挣扎窥探这轮寒魄铁心的月亮吗？姮娥千年万年围绕这团精华起舞，在碧海之上就不会感到寂寞寥落？
陈午从春月空灵微茫的外表下看到陈乐君、阿娇和另外三个韶华早逝女子的影子，他为她们不幸的命运哀痛伤心。陈午是一个无能的人，他拯救不了妹妹和女儿，但他仍有良心想拯救那些地位微贱的女子。如果法令不能审判歹徒，道德不能制裁强贼，那他应该为成俊做些什么，好令逝者从命运的无常中寻到些许慰藉，“我让我的门客写上两封信，盖上我的私章，你带着去找当地的国相或太守。”
成俊笑了一声，真的只有一声，她似乎早料到陈午的反应，反而从容说起自己的丧事。“陈午，如果我说我不久后就要死，你愿意送我的棺椁回我家乡吗？”成俊的指甲狠狠劈向琵琶弦，阿娇注意到她手心血淋淋一片，血肉翻起，尽是腥气，“其实我挺厌恶那地方，但是我听说狐狸要死头会朝向出生的山丘，代地良马倒地前一定要奔向吹着寒风的北方，越鸟筑巢一定会选择栖息在南边树枝，就连胆怯懦弱的白兔，也会死在她自己窟穴①。”
“你把我的尸体埋下后，可以去生我养我的地方看看，试着了解一下我。”阿娇听到成俊的声音，颤抖的像那根被拉断的琵琶弦，“如果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户人家长大，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或许你就不会那么……厌恶我。”
“不，”陈午拒绝她，“成俊，你会活得很久，或许你的寿命比彭祖还多八百年，比天上的月亮还长久。即使你不能，惨淡到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很快干涸，变成一枚又黄又干的木叶，你和我之间也有着不容跨过的鸿沟。”
陈午沉凝的声音落下，“你于我而言，终究只是一个看客。”
成俊站在门前，阿娇看到她背后那朵阴沉的乌云倾泻出一条长长的白浪，翻滚出不甘的涟漪。成俊没有推开那扇会带走她性命的门，也没有继续用目光戏弄阿娇，她只是用破了的手指、断了弦的琵琶慢慢唱出属于她的最后一句诗歌，“乐事少人同，悲歌费苦吟。樽前醉后，无心翻似多情。”
就像这月亮一样，樽前醉后，无心翻似多情。
镜子里又一条皱纹爬上女子的眼角，将她皎洁光滑的面容割成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蜘蛛网。用蛮力攀爬着宫城的紫藤紧锁住秋日的太阳，引导有着金线鞘翅的甲虫登上渭水旋涡般的花架，在褪了色的残花中唱响秋日最后一曲哀歌。
生满裂痕的镜子在女人显露出一个冷淡微笑后登时破碎，刘彻从破裂的镜面中看到阿娇布满尘埃的往事，顺着她的描述看到长门园乍明复暗的黎明，漫无止境的黄昏，和宫娥在瑶琴声中织成的哭声。
他左右摇头，将这透出料峭春寒的景象从脑袋中摇走，但还忍不住想到兰台下不扫的落红，岁岁年年永不能忘的思念与等待。所有真实的虚幻的意象绘成一片坚城，一栋长门。他明明站在阿娇身旁，但却好像站在注定属于他的长门园。
刘彻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和阿娇说起《高唐赋》中飘忽不定的神女瑶姬，就像说起飘忽不定的爱情和雨云，“‘我在巫山之南漂流，那里是最高最险的山巅。织女织就彩霞之前我是雾霭山岚,金乌融尽落金后我是行走的雨云。无论人间是即将醒来还是睡去，我都乘风停留在巫山之南高台之下②。’”
他吻了吻阿娇鬓边的碎发，“为什么宋玉要把巫山神女描绘成一个无俦的美人，却让她行踪游移不定，只能出现在楚王梦中？因为爱的第一眼盲目冲动，所以神女美色绝伦；因为爱情之火燃得莫名其妙，熄得猝不及防，开始没有准备，结束没有防备，所以神女朝朝暮暮都在楚王到不了的险地；因为爱任性、固执、不顾一切，有着与死亡、战乱、瘟疫媲美的威力，一把声音能让有情人在病榻挣扎，一道影子能比黑夜中短促的闪电更醒目，一句似真似假的承诺就能轻易攀登上一颗柔弱的心，肆意的摧毁人，蹂躏人，所以神女只出现在美梦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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