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的估计是不是太抬举她了,”张汤暗自思忖,“这个女人虽然出身高贵,美丽非凡,但她并不是一个有道德的女人,相反,她为了她的感情糊涂的不得了,能包庇许多腌臜事。说不定她和我是天生一对。”
张汤和隆虑公主还没见过面时就已经互相了解,此刻四目相对,心里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公主微有羞赧,将头撇过去,张汤见了只觉一盆冷水泼了过来。
一旦沮丧的心情重新统治了张汤的心,他就可以在公主面前保持自己冷静的态度。当心跳声不再剧烈,门外主父偃的吞咽声听起来就格外响亮。主父偃还狂热地吻着酒壶,口上叫嚷着什么。
“她要来了。”公主忽然说道:“看来刚才在宴席上她并没有占到上风。”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韩嫣带着几个武夫走了进来,公主看见暗自叹了一口气,“又有事情了。”
还没等张汤意识到什么,韩嫣身后的几个黄门宫娥簇拥着馆陶公主和醉醺醺的陈皇后走了进来。在跨过门槛时,馆陶公主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脸,“今天早点回宫,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身男人的衣服换了,穿一身漂亮的楚服。你是皇后,又不是你身边那个喜欢奇装异服的女巫,为什么非要和她一样扮成大男人。”
皇后恹恹道:“我还是想穿什么穿什么吧,好看不好看,都没人看。”
馆陶公主用指尖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别这么丧气,孩子,我是你母亲,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也可以告诉所有人,我的女儿,大汉皇后陈阿娇,确实是个二流货色,但她值得她的追随者为她放弃所有,押上一切。她到现在没有生育,年纪比皇帝稍微大些,做起事来不顾后果,还穷厉害。
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回到皇后身边来,和她生儿育女,因为他会发现卫子夫是个不入流的货色,她们全家都是娼妇和婊子。看看卫子夫母亲和姐姐做的事情吧,生了一个又一个私生子,只要稍微有羞耻心的人都不愿意对她们曲意奉承,她们门楣脏得只有老鼠才会光顾!若是皇帝真的爱上卫子夫,和她生下未来的皇太子,那他只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没完没了地瞧不起自己!”
馆陶公主推着女儿走进内室,那里面铺设着鎏金镶玉铜枕、错金银傅山炉、铜朱雀衔环杯和用来压熊皮的四方错金银铜豹,可以让她们两个稍微休息下。室内室外摆设的器物都是中山王后窦绾的珍藏,她丈夫中山王为他的一百二十个儿子花干了自己的钱,窦绾在为丈夫用掉部分嫁妆后,身边也只剩下这些小物件。
沉重的门一关,那些宫娥和黄门就彻底隔开内室和外室,他们影子随室内的帷幄门帘一道垂下来,勾勒出一副色彩压抑沉重的画卷。张汤只能从门外听见皇后的呜咽声,像更漏一样断断续续地流淌,“所有人都在笑话我,因为我寻死觅活,可我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所有人都在笑话我生不出孩子,可是皇帝都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怀孕?每年新酒刚酿成,他就去追寻他的猎物,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不舍昼夜地嬉戏!而我的春天,是彻彻底底被他的冷漠打散了。”
“春天?”馆陶公主愕然反问。比去年又老了一岁的馆陶早就忘了春天和春天背后情人的滋味,她的心早就被黄金的光芒闪到昏聩,分不清每一声燕啼莺鸣后的细密情谊。若陈午还在她身边,细数她鬓边的白丝,定然会惊奇于岁月对她的摧残。曾经垂丝海棠一般静谧平和的女子,黑发换了颜色,人也变得麻木不仁。但对于皇后来说,春天在她的心中还没有死。
春天,春天,一个绿野蔓延绿罗裙飘扬的季节,所有恼人的甜蜜都自此而始。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季节,她的来临时常带给年轻人不能确定的痛苦,让他们从血管开始沸腾的血液蹿升到胸腔,让怦怦乱跳的心脏引发一次又一次折磨人的心悸和心痛。
春天,她的裙摆贴着成双成对的鸳鸯,她的衣带绣着流霞一般红但又毛茸茸的合欢花,她伸出来爱抚年轻人的臂膀有着雨中樱花和海棠的温柔,比柳丝更坚韧,比春光更令人流连。游女会在春游路上跌落在团团袅袅的青草上,行人则徐徐拾起她们不慎掉落的杏花和早梅。
如果可以,皇后愿意折寿二十年把自己生命中的春天换成有着木芙蓉和桂花的秋天。打着残荷的秋雨可以打落她一切不合时宜的妄想和美梦,被金风劈成两半的枫树可以时时提醒她,她生命的秋天是多么不可战胜,让她不至于被这种注定不能得到成全的幻梦摧残得神志不清。
皇后用手指关节敲击着铺着大量锦缎的床板,“是啊,您不懂春天,因为您早就忘了这一切,可我还不一样。”皇后挑起四面的帷幔,“我一直都想问,您当初为什么不把我嫁给一个诸侯王呢?凭着当年的恩情,不靠这两门婚事,我和哥哥都会活得很好。提前花掉这份恩情,给我们找了这么难堪的婚事,只让我们陷入没完没了的困扰。”
墙后的声音传入张汤耳中,把张汤吓得了一跳。他忧虑地看着一旁的隆虑公主,深恐她会被皇后的坦率刺伤,没想到公主的眉毛都没有挑起一丝,似乎早就料到皇后的言谈。
“别担心我,”公主抬头看着不远处精美的窗户,“我很早就清楚她的性情了,不屈从、不隐瞒,更不会虚伪的称赞,心的冲动胜过脑的思考,活得像一把烈火。我了解她,我也了解我自己,喜欢追求自己没有或者很难得到的事物。我沉闷、无趣,整日里与死亡为伍,所以我深爱皇后那张牙舞爪的美丽和不愿意顺从的个性。我知道她注定会成为一个失败者,但我还是执拗地欣赏她。这感觉可真矛盾扭曲,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呵护害怕她在宫廷中受伤,一方面希望她立刻摔下来,免得自己再提心吊胆。”
公主摇摇头,“您别奇怪,爱和鄙夷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我兄弟对他的皇后绝对是这种情感。我兄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只要您见过他,您绝不会认错。他是一个只做该做事情的人,外表是火,内里却只是一块儿冰。他和皇后不可能长久,但您也不要就那么投靠了卫家人,您心里要清楚,他不是个会对别人未来负责的人,不仅如此,他会把所有要求他负责的人当成负担。”
张汤对隆虑公主喃喃自语,“我应该猜到的,您是一个固执倔强的女人,见到您的第一面我就该猜到的。”隆虑公主站在陈皇后这艘沉船上,死都不肯退。
隆虑公主发出一声沉重叹息:“您知道的还是少,您要是进一步了解我,就知道我不仅固执,还很顽强呢!为了保护我爱的人,我愿意宽容的罪恶、愿意付出的代价,比你想得要多很多!”张汤听了暗想,“所以你和我天生一对。”
屋内陈皇后还在抽噎,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可怜,彻底压住了张汤和隆虑公主的交谈。说到底皇后只要是个尊严和爱被撕扯得破碎的女人,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要她当一面牢实的盾牌和尖锐的兵戈,以保卫她们世代簪缨的尊贵和财产。
皇后在室内抽抽搭搭地哭,“是的,我不讲道理,可谁叫我生下来就是这样呢!我就是不会计较得失,敢爱敢恨,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辗转嫁给皇帝。一开始我嫁给他是为了我的兄弟和母亲,为了他们能赢,后来是因为她们能赢得更多,现在则是因为我爱他!哪怕他把我抛在深宫,整日里与卫子夫那个卑贱女人为伴!”
馆陶公主盖过皇后的哭声,“没关系,皇后,你离开了皇帝,但卫子夫也没能讨得好,我们没有赢,但她也没占到好处。只是我不清楚,皇后,你为什么执意要放走卫青呢?”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官,上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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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烟缠丝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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