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一章轮回
梨花村,简陋的茅屋内室,九岁的云月正在迷迷糊糊睡午觉,但听到了外面屋门口母亲和外祖父的谈话。
张老头在旧凳子上磕了磕自己的烟袋子,又深吸了一口烟,对旁边同样坐着的大女儿丽娘道:“休是不能休的,你就算是跪着求,也不能让他休了你。不然你弟弟妹妹可怎么活?丢死人了!”
丽娘没有说话,只眼神愣愣盯着地面上的黄土看,整个人剥了魂魄一般,十分空洞。她穿戴整齐体面,似乎和这茅草屋格格不入,却又像是裹了精致衣裙的破木偶,正是在这泥土上长出来的。
旁屋厨房里,云月的外祖母正抹泪洗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向只听丈夫的话。在围裙上擦擦手,她去柜子里翻出两个精面馒头,放在灶上蒸。
屋外头,张老头又说话了:“真不成了,你就和离了回来另嫁吧,只是丫头不能要,带着女儿谁愿意给彩礼呢?”
丽娘依旧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老人家的馒头蒸热了,包起来,双手捧到女儿面前,抹泪道:“待会路上吃,别饿着。”
丽娘的目光从黄土地移到了馒头上,眼里像是有了什么感情一般,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老人家又是抹泪,干脆拉了丽娘的手,把馒头塞到了她手里。丽娘猛地抬头,想要和母亲说句什么,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稚嫩的:“娘。”
她转头,看见了小小的云月,她的女儿醒了,站在屋门口揉眼睛,依恋看着她。
丽娘接过母亲的馒头,轻声问女儿:“睡醒了?醒了咱们就走吧。”于是牵着云月的手,拿着馒头,与父母告辞。
云月只跟着母亲走,走的时候,并不知道待会会发生什么。
梨花村的路并不长,但靠着一条长长的河。那里平日没人会去,因为淹死过人。今日丽娘却带着云月走了河边的那条路。
云月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异议。她有些饿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因饭菜不好吃,并未吃几口。于是她对丽娘道:“娘,我饿了。”她知道外祖母刚给了两个精面馒头,就拿在丽娘手里。
丽娘停住了脚步,蹲下来,打开馒头要递给云月,却不妨一个馒头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霎时间沾染上了一圈灰尘。丽娘有些傻了,云月也有些傻了,因为她看见母亲眼里刹那间蓄满了泪水,就在眼泪掉落的那一刻,她的耳边也传来了母亲的失声痛哭和一连串的咒骂。
云月听不清母亲在骂些什么,但她听到了母亲的伤心和痛苦,很快她也想哭了,但眼泪含着要掉不掉的,最终还是没有哭。她很快蹲下去捡了地上的那个馒头,剥了外面脏的部分,撕着里面的馒头吃,对丽娘道:“娘,不脏,里面还能吃呢,我能吃。”
丽娘哭得更大声了,紧紧搂住女儿,嚎啕大哭。她也不骂了,因为骂没有用。
云月就这么被母亲抱着,听着母亲的哭泣。她瞧见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的石头野草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时,丽娘终于不哭。
她擦了自己的眼泪,问云月:“吃饱了吗?”云月乖巧点头:“吃饱了。”丽娘便站起来,牵着女儿继续走,却不是沿着路走,而是往河边去了。
云月直觉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对了,但她年纪太小,一时间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很着急。
丽娘拉着云月直直往河边走去,云月更着急了,使劲拉着丽娘的手阻止:“娘!娘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丽娘却像是着了魔一般,紧紧拉住云月的手,几乎是拽着她,往河边去。云月感到了手臂的疼痛,开始用力挣扎起来:“娘,我疼!我不要去!娘!娘!”但丽娘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她勒住了云月,把她拖进了河水里。云月便开始尖叫着挣扎,叫救命。
但梨花村的住户们都离河边挺远,他们谁能听得到云月小小的呼喊呢?
几乎是几息之间,云月便被水中不知道什么东西狠狠拽进了水底。黑暗使她看不清周围,水从鼻子喉咙里用力灌进了云月的身体,让她立刻窒息起来。河水里挣扎的云月挥舞着双手,想抓住些什么,或是想寻找母亲的影子,但却只能渐渐失去意识。
模糊间,她忽然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那女人说:“你愿意吗?”
云月在水里呛了口水,她想说:“我愿意。”
又是梨花村,张家的茅草屋里,云月尖叫了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外面丽娘和外祖母立刻奔进来,关切询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张老头在屋门口看着,在门框上磕了磕烟斗,也是一脸关切。
云月满头大汗,紧紧抱住丽娘的脖子,依恋道:“娘,我做噩梦了,好吓人了。”外祖母笑着打趣:“梦见什么了?这么大了还撒娇。”
云月摇头:“不知道,忘记了。”
丽娘笑笑,拿出帕子,温柔给云月擦汗。等她帮云月穿了鞋子,领出来时,云月外祖母正捧了包好的两个精面馒头递给丽娘,笑盈盈道:“路上吃,别饿着,丫头中午都没吃两口饭。”
丽娘点点头,收下了馒头,然后与父母告辞。云月懵懵的,觉得这景象和她做的噩梦有点像。她看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站在屋门口挥手告别,忽然有点心慌。
路依旧是那条路,走到分岔路口,丽娘却忽然拉着云月要拐弯,去河边那条路。云月忙道:“娘,为啥要走那边?村里人说河里有妖怪,到河边会被妖怪吃掉的。”
丽娘笑着道:“不怕,娘去摘点荠菜包饺子,你不是爱吃吗?”云月点头:“嗯,我爱吃。”于是她们拐了弯,又走上了去河边的那条路。
刚走了一段,天色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暗了下来。
云月瞧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象,逐渐害怕起来,用力拉着母亲的手臂,想要往后退。她小声叫着母亲:“娘,不去了,我不吃了!我不爱吃荠菜!”
丽娘却像是被什么灰扑扑的气息笼罩住了一样,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也无知觉,只用力拖着云月去河边,转眼便踩上了河水。云月整个人恐惧起来,拼命挣扎尖叫:“娘!娘!救命!救命!”
丽娘毫无知觉,她被河水里涌出的黑气严严实实包裹着,面无表情,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管用力拖着云月往水里去。
云月害怕得大哭,大叫:“救命!谁来救救我!娘!娘!”但没有用,丽娘又把她拖进了水里。
云月憋着气,在水里使劲挣扎。她感觉到了,水里有一只可怕的鱼怪正在用力把她往河水拽。她用上了吃奶的劲,奋力往上游。昏暗的水影中,她似乎瞧见了母亲蓝色的衣裙,便一把拽住。
娘!救救我!云月无声喊着。
那个身影感觉到了云月的动静,伸手下来拉住云月的手,把她抱在怀里。而后一道闪亮的金光劈向水中的鱼怪,鱼怪顿时翻了白肚,浮到水面上,血意蔓延。
随后,女人抱着云月游到岸边河石滩上,累得晕倒了。
云月在女人怀里迷迷糊糊抬头看,黑暗的夜色中,她努力辨认女人的五官,手也摸到了女人高高鼓起的肚子,发现了,这不是她娘。
她阿娘呢?
云月想着,也晕了过去。
翠微镇上,短短十日布商云家就办了一场丧事,又办了一场喜事。镇上的人议论纷纷,但也没人去云家当面说嘴,毕竟都是乡亲街坊。只偶尔有两三个闲不住嘴的在茶馆里说私房话。
“发妻刚死就娶继室,还怀着七个月肚子,这就不是早在外面养着了嘛!”
“老云这事做的是太难看了,但也是他有运道啊!其实他媳妇做大房,外面养的接回来做小妾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媳妇生不出儿子,没法和祖宗交代。听说外室怀的是儿子,他正发愁怎么接回家呢,就这么巧,媳妇被河妖吃了。你说这不是命、不是运还能是什么?”
“是命!他女儿倒是命大,河妖不吃她,或许是个有福气的。”
“福气什么?继室刚进门,当天就和老云盘算呢,丫头九岁刚好能送去员外老爷家伺候人,每个月有月钱五百文,等十六七岁接回来,马上就能说亲收彩礼。你看这精明的,叫员外老爷白给他养大一女儿。”
“要不说奸商呢,夫妻俩果真是一家人。这盘算珠子嘣的,你我远远不及啊!”
茶馆里说得热闹,巷子里,云家后门石墩子上,两个小姑娘正坐一起亲热说话。云月还穿着素色孝衣,发间带着小白花,小脸嘴唇都是白白的,看着十分可怜。旁边是对门李家的女儿,原名叫珍珠。
李清璇小声对云月道:“我爹送我去翠微山上拜师,我如今是古家的弟子了,还改了名字叫李清璇,过几日就要搬去翠微山上住。”
云月咬着李清璇给她的糕点,也是小声说话:“恭喜你,听说翠微山上的仙人个个都有大本事,以后你学了本事不仅能长命百岁,也不怕别人欺负你了。”
李清璇点头:“我爹也这么说。”顿了顿,她从怀里拿出一根蝴蝶簪子来,给云月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送你了。你娘没了,我也替你伤心。不过没娘也不要紧,我也没有,还不是好好的。这簪子送给你,你可不要再天天哭,眼睛都肿了,会瞎的。”
话还没说完呢,云月眼泪就掉下来了。李清璇着急,摸摸身上没有帕子,干脆用袖子给云月擦眼泪,道:“刚叫你不要哭,你怎么又哭了?”
云月瞧李清璇紧张无措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从自己怀里拿出一条精致的蓝色蝴蝶绣花手帕,擦眼泪,道:“不哭,我以后都不哭了。”说着,她瞧了眼手上的帕子,递给李清璇道:“这送给你,你不也一直想要吗?”
李清璇惊讶,她不敢拿,道:“这是你娘给你绣的,你舍得吗?自己留着吧。”
云月摇摇头,又从怀里拿出一块粉色蝴蝶帕子,道:“我还有一条粉色的,你喜欢蓝色,蓝色送你。这样我们就一人有一条用了。”
李清璇还不敢拿,云月又递了递道:“拿着吧,你是嫌弃我刚擦了眼泪吗?拿回去洗洗不就好了。”
李清璇这才郑重收下,开心道:“不嫌弃,我很喜欢。”见李清璇收了,云月很欢喜,也笑了。只是她的笑里,掺和着苦涩,发愁道:“我爹要送我去员外郎家做丫头,我害怕。听说伺候人都是要被打的。”
李清璇也发愁:“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翠微山学艺就好了,我们就不用分开。”
云月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修仙都是要天赋资质的,你有那个资质,仙人看上你了,所以你爹才能送你去。我又没有资质,去不了翠微山的。”
李清璇更郁闷了,苦着脸叹气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来安慰云月:“你别怕,总会有办法的,我也会常回来看你。”
云月笑笑,点头,扒拉着剩余的糕点,和李清璇一起分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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