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事中人

我没有证件和介绍信,没法坐车,但我工作的时候,听说有些人偷上运煤的火车跑去了南方。

工作这些年,我也偷偷攒了点钱,我拿钱找到了一个据说能帮我的人。

离开的前一天,我爬上小镇最高的山,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出生在这里,但我讨厌这里的冬天,我讨厌每一个有风雪的日子,我讨厌墙角蹲着哆嗦的我,我讨厌手脚上好了又坏的冻疮,我的生命在这里毫无选择。

靠着干粮和白水,我在暗无天日全是煤炭的车厢里度过了七天,车厢很臭,我很难受,可是只要想到远方的父亲,我就忘记了这些苦难。

他会认出我吗?

他这些年有没有想我?

如果他抱住我,我会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给他听。

……】

巴士穿过商业街层层叠叠密布的霓虹招牌,灯管光芒闪烁,五颜六色的光映照在乘客眼中。

钱慧儿用彩色的眼睛阅读另一个女孩灰暗的人生。

巴士到站了。

钱慧儿匆匆下车。

……

廖记茶餐厅,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抿着薄唇,像拉紧一张弓弦。

“胡编乱造,用心不良!”他推了推不断下滑的厚镜片,摇头叹气,深觉时代发展,人心不古。

他是经历过《夜港》巅峰时期的人,虽然不算什么忠诚读者,但看着《夜港》“走上歪路”,难免痛心疾首。

“《夜港》变得太浮躁了,失去了文化产业的底线,为了蹭到热度,只顾猎奇编造,博得一时流量,其实是自掘死路。”老先生断言。

他看不上这个全然猎奇的故事,对这种吃人血馒头的行为更是嗤之以鼻。

但他并没有放下报纸。

【我离开北方小镇的时候十七岁,真正抵达香江时,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依然充满期待,听人说,香江气候温暖,冬天没有风雪。

我坐了很久的船,晒黑了很多,但我依然在想,爸爸会认出我。

……

爸爸果然认出了我,但他很慌张,他让我捂上和他相似的脸,藏到了屯门的一间劏房。

劏房又窄又小,卫生条件极其恶劣,我和老鼠虫蚁同吃同睡,好像回到了在煤炭箱躲避的时日,劏房里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每次我要去,都要捂上脸。

我是一只老鼠。

或者一只虫蚁。

我爸很久来劏房一次,后来我慢慢知道,他在这边有了新的老婆和子女。

他说,所以,你不能被人看见,你生得像我,容易被熟人看穿,你会破坏我的家。

家。

家是很重要的,我知道。

我想起我离开北方,因为那里没有我的家,可是香江也没有我的家。

我想看看爸爸的家。

我跟着他来到一家歌厅,很多人和他打招呼,原来他是歌厅的老板。

我躲在角落,但很快被发现了。

爸爸很慌张,他拉着我进了一间包房,压低了声音问我怎么会出来。

还没有捂着面!

我解释在街上捂着脸更容易被注意,却被他打断。

他在包房里来回踱步,我现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跑出去,他应该不会追。

他好像冷静了下来,在酒柜里取酒灌了一口。

他和我说起了当年来香江的往事。

那是快二十年前了,香江还没有那么繁荣,远不到如今遍地黄金的地步。

一样的只有对大陆偷渡客的歧视。

爸爸混迹在偷渡客中,做低端且备受欺压的工作,他在码头做过苦力,在厨房后院洗过碗,饿急了的时候也在贫民窟里盗窃。

他很绝望,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无法改变贫穷。

他说,香江就这么一点地方,就这么一点钱,钱太少,人太多!

他说,努力工作攒不下钱的,香江物价那么高,更别想买房买车,要得到多多的钱,只能从别人身上拿。

他说,有钱人发家都是这样的。

于是他在别人身上拿钱了。

他观察了一个月,杀掉了一个扫大街的本地男人,那个男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妻小。

他很孤僻,但人不坏,会把捡来的食物分给爸爸。

爸爸勒死了他,拿走了他的积蓄,还顶替了他。

那个时候的身份登记很乱,只要花点心机和钱。

爸爸有点得意地说。

他有了本地身份,终于在香江找到了正式工作。

但那不够。

远远不够。】

二十年前啊,老先生皱着眉头回忆那个混乱的时期。

九龙城寨那时候是很出名的。

因为三方博弈的历史遗留,那里成了罪恶滋生的温床,人口复杂,社团横行,警方执法困难,同时期的其他区域也受影响,社会治安相当差劲。

老先生的回忆被侍应生打断。

“阿伯,你的海带绿豆糖水。”

一碗煮得软糯的绿豆糖水被摆在桌上,汤匙轻轻一搅,豆皮与豆沙便分离开来。

……

东方富豪卡拉OK,醉眼朦胧的男人走出,他一路踉跄着,不小心将秽物抹到报摊上,报亭老板不依不饶,要男人买下弄脏的四份报纸。

男人嘿嘿笑地付钱,将一张张报纸贴在眼前阅读,醉态毕露。

夜深了,街面只剩摊开的报纸和醉猫般的男人。

男人侧躺着换个姿势,有张花绿报纸贴在他的脸庞,他含糊不清地读出。

【偷盗抢劫总有失手的时候,最安全的办法是傍有钱女人。

爸爸想过上好生活,他傍上了一个名叫红姐的女人。

红姐是肥婆,又老又丑,爸爸说,生的小孩也丑。

爸爸面上是很明显的嫌弃。

但是红姐很厉害,红姐管着三家歌舞厅,手下有不少烂仔,每天不出门都有银纸进账。

爸爸和她过了十几年,生活不愁,但红姐从来不让爸爸碰她的生意。

这几年,红姐年纪大了,渐渐手松,让爸爸管理其中一家歌厅。

我不知道歌厅有多赚钱,但是我知道歌厅很奢华,头顶旋转的灯球照得人面扭曲不清,我第一次看到爸爸那么狰狞的样子。

他说,这一切都很好。

他说,红姐不知道他结过婚,如果我不来,再过几年,那个女人死了,他就能拿到一大笔钱过自由的生活。

“如果你不来!”

“你为什么要来?!”

我的头发被他扯着撞向墙面,我叫了他几声,他压低了声音骂我。

他说不要叫他爸爸

他说他没有办法。

挣扎中我撞到电灯开关,包厅陷入一片黑暗,我的视线也被头上流下的血蒙住。

模糊中,他的力气那么大,我想起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他轻轻松松地将我抱起,他的力气那么大!

我一点都不想挣扎了。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在地上,看着爸爸慌张地跑出去,找理由将歌厅停业三天。

几个小时后,爸爸拿着不知道什么药剂回来,将药剂倒在了我的身上头上。

“不行啊。”

“太像了太像了。”

爸爸很苦恼,他蹲在地上扯着头发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割开我的头。

我也想起他说我和他长得很像,所以他总要我捂面。

他将我带去了白桥塔,我的头埋在了白塔下,身体本来要连同石头抛入白桥底下的河道,但有人从那里经过,爸爸被吓得跑开了。

我跟着他,看他回到歌厅包房,擦拭溅落四处的血液。

他面色很难看。

我猜他后悔扯我的头撞墙了。

他想不到我的头那么硬。

歌厅本来就开了很多年,墙壁早就老化了,他力气又大,墙壁有一块地方被我撞烂了。

爸爸擦去墙壁表面的血,但是沁进去的血他擦不到。

他又想将地面散乱的碎墙片砌回去盖住血渍,拼凑了半天才发现其中一块失踪了。

他在包房找了很久,甚至将桌底摸了一遍。

他找不到的。

因为那片碎墙片跌入我的嘴,一直在我嘴里含着。

哈哈。

我看着爸爸愤怒地将一片墙砸碎,将染血的部分混在大量碎片中扔到了垃圾站,又叫工人来重新装修歌厅。

他要恢复以前的生活了。

可惜他还没抱过我。

我也不喜欢香江了,虽然香江真的很暖,香江真的不下雪。

但是对于我来说,哪里都是风雪。

完……】

深夜寂静的社区街面,男人呵出一口酒气,重复着“故事虚构”后,倒地呼呼大睡。

……

深夜的元朗区深巷,一张张小报被遍地乱扔,清洁工骂了几声,将报纸扫作一堆,扎成捆收集起来,其中几张花绿封面,一下子吸引他的目光。

他没上过学,但参加过社区扫盲班,读得通大白话,这种花绿报纸,就是他日常的讯息来源。

而且根据经验,这种小报经常带点荤来吸引人,是他最喜欢的黄色读物。

他有次休息时在街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笑出来,结果被多事肥佬痛斥专看低俗没营养的东西,同时笑得猥琐影响市容。

啊呸!

他日日扫街,捡报纸,别的不懂,哪些报纸受欢迎他门清。

那些满是字的黑白报,他一落眼全是口口口口的,最少人看;这种被鄙夷的,日日都卖出一大沓!

香江市民喜欢看什么,早就银仔投票说话咯。

以为他不知啊,市民们经常暗地里偷看。

面上扮正经而已。

清洁工撇撇嘴,他就要在街面看!

他拾起一张展开,先是大张旗鼓地看,看着看着缩起身子。

没有激情肉戏,但是好吓人呐。

作者写得好像冤魂在身边。

而且杀老婆骗保的听得就多了,杀女儿的很少听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虎毒不食子啊!当阿爸的杀女,真是没人性!

清洁工视线飘向报纸堆,同样版面的花绿色报纸乍一看就有七、八张,埋在纸堆下面的更多,可见今天销量惊人了,但思及里面故事,他的背部就一凉,鸡皮疙瘩慢慢竖起。

一张纸,好像一条冤魂准备索命啊!

那么多张,那就是……

不行了!

清洁工猛地扔下扫把,他要去找临街工友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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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零香江写灵异报刊
连载中王冬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