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严冬,星星不怎么亮,即便城中灯火温暖,晚上坐在摘星台上还是不免有些冷得发怵。上来之前,镜晏就悄悄准备好了热酒,偷偷揣在怀里,没告诉银忱。
银忱道:“阿晏,我讲得口渴。”
“……”
镜晏默默自怀中拿出提前备好的错金铜座酒壶递给他。
银忱自然接过,痛快地饮了一口壶中酒水,道:“真不错!”
“然后呢?”镜晏又问。
“他站到我们面前,用一副极其严肃,严肃到有点滑稽的神情对我们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银忱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他说,‘你们能不能,叫我银筝?’”
“……啊?”
银忱看着镜晏,笑得眉眼弯弯:“对了,我和银扬当时就是你这个反应。我们俩手脚动都不敢动,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银筝也就跟我们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
“我对银扬拼命使眼色问他怎么办,银扬也用眼神毫不客气地回应我说,‘你不是打架很厉害吗,你上?’”
“‘这是打架的事吗!?’我回瞪他。”
“银筝就这样看着我们用眼神吵来吵去。不知怎的,他脸上表情看起来越来越紧张了。”
“最终,是银扬把眼一闭,响响亮亮地对他唤了声‘银筝’。”
“为什么是他?”镜晏疑惑道。
银忱一愣,似乎没想到镜晏会问这个问题,重复道:“对,为什么呢?”
他想了想,又笑道:“也不奇怪,银扬人如其名,我虽剑法略胜他一些,年纪也比他大,但论张扬不羁的程度,他称第一,我都不敢称第二。”
镜晏也笑了。
银忱继续道:“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喊了一句‘银筝’。银筝听了可兴奋了,唇角一弯直接对我们笑了。”
“他本生得剑眉星目,一笑,唇边居然有两个小梨涡,英朗中顿时透了点俏皮,又别扭又可爱。”
镜晏轻轻努了努嘴,被银忱敏锐捕捉了去,岔话道:“镜晏,你也可爱。”
“……?”
“你是扮猪吃老虎的可爱。”银忱快速总结道。
“……这也算夸人的话?”镜晏悄悄把酒壶挪到了自己身后。
银忱一挑眉,道:“还要不要听了?”
镜晏叹了口气,又把酒壶挪回原位。
银忱满意道:“他一笑,银扬和我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直到这时候才抽出来,我们一看都愣住了。”
“他右手举着水樽,左手拿着一大袋干粮递给我们,让我们快吃。银扬赶紧道,不行,右护座罚我们不修好这三个假人就不能休息和进食。”
“银筝叹了口气,把东西都放在一边,直截了当地站到我们身侧,动用自己的仙力跟我们一起,尝试把那些碎片一片片粘起来。”
“……”镜晏不接话了。
银忱突然故作泄气地叹了一声:“唉——可惜直到天亮,那三个假人都没被完全修好。倒是阿娘赶来,发现我们竟然带着少君跟我们一起受罚,两眼一黑,押着我们就要去见仙君。”
“临走之前,银筝都没忘了那水樽和干粮,把它们硬塞给我们,还跟着我们一起去了凌霄殿。”
“仙君素来赏罚分明,严慈并济。意料之中,我和银扬,甚至银筝,每个人各领了十下戒骨尺。打完之后,仙君还没发话,银筝先仰头问他:‘父君,我能和他们一起玩了吗?’”
“仙君难得怔了怔,握拳轻咳了一声,没说话。于是银筝先发制人,道了句‘多谢父君!’”
镜晏听着听着,感到自己喉腔开始微微发烫。
“我和银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银筝又站起来扶我们俩,用比询问仙君要小心得多的语气又问我们:‘银忱,银扬,我能跟你们一起玩了吗?’”
“银扬平时巧舌如簧妙语连珠,这会儿却说不出话了。我看了眼仙君,又看了眼阿娘,他们都是一副无奈的表情。我就当他们都默许了,应道:‘当然。’”
镜晏竟然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银筝高兴坏了,摊开被戒骨尺打红的掌心握着我们的手,浑然也不觉痛。”银忱眼神渐渐陷入一种充满怀念的迷离中,“自那以后,仙君为了让我们光明正大跟在银筝身边,就下令设了‘伴仙’这种席位。”
镜晏温柔地笑了,眼眶热热的,又有点不甘心地挑剔道:“就这样,你们就能罔顾他少君的身份,跟他心无芥蒂地玩到一块了?”
银忱深深看他一眼,无奈道:“镜晏啊,你怎么总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
他弯起右膝撑着右手,倚在摘星台的雕栏上,惬意道:“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镜晏迫不及待道。
银忱拿起酒壶又饮了几口,才不紧不慢开口:“那年我和银筝十三岁,银扬十二岁。没过多久,阿爹就在一次到人间猎魔的任务中战死了。”
镜晏没想到他突然转到这么沉重的话题,心怦怦跳起来,道:“忱哥哥!”
“听我说。”银忱道。
镜晏不说话了,只默默听着。
“阿爹刚离世的第一天,我哭得喉咙都哑了,眼睛都睁不开了。阿爹离世的第二天,我白天就不怎么哭了,只有晚上睡觉前才哭一会。阿爹离世的第三天,我连晚上睡觉都不会再哭了。”
“……”镜晏满脸心疼地看着他。
“那时候阿娘一边要悼亡阿爹,一边还要追猎剩下的棘手精怪。那段时间她忙得连跟我抱头流泪的时间都没有。”
“我本以为我长大了,哭完三天就好了,不会再成为阿娘的负担。可是,阿晏,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突然开始没来由发颤,镜晏顿感喉头一紧。
“从第四天晚上开始,我害怕了。”他放慢语速,似在压制声线中的颤意,“从来在少年仙郎中武无第二,天不怕地不怕的银忱,居然会半夜缩在被子里,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仙境之人,神祖遗后,本不该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鬼神之说。更何况,死去的是同我骨肉相连、朝夕相处的亲人。可我就是害怕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就开始想象阿爹晚上会回来找我,摸我的头,和我说话。他说,‘阿忱,我不想死‘、’阿忱,我不想离开你们‘、’阿忱,你怎样了?‘、’阿忱,你……‘”
“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期待他来,还是真的恐惧他来。可是我真真切切、浓浓烈烈地感受到他的灵魂在与我的心脏共鸣。我、我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你明白吗?”
他一口气说完问完,又摇头道:“算了。银筝和银扬都不明白,我又怎么为难你去明白?”
镜晏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年银忱十七岁,镜晏十五岁,镜晏的母亲也已去世多年了。
他有点难过,强忍住想哭和想呕的冲动,竭力平静道:“我明白。”
似是没想过能得到他的肯定,银忱呆呆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表情认真,银忱缓缓伸直了弯起的右膝,道:“阿晏,你不用哄我。我早就没事了。”
镜晏笑了笑,拿起热酒啜了一口。他不爱喝酒,如今一口入嗓,呛得他愈发想流泪。在气息缓和的间隙里,他说:“银忱,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嗯?”
“后来呢?”镜晏问。
银忱微愣了愣,才想起来继续往下说:“那几天我都请了假,没去读书也没去练武。那时候我和银扬已经是银筝名副其实的伴读、伴武了,他们都知道我阿爹出事了,白天跟着仙君和其他人一起来看过我几回。”
“没想到有一天晚上,当我又一次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半夜房门突然被悄声打开了。”
“我承认我当时真的吓坏了,以为真的是阿爹回来找我了。我蹭地坐起来,也顾不上裹被子就缩到床榻角落,哆嗦得话都说不出。”
“门外人的影子被月色投到房间里,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我缓过劲儿,大着胆子问那影子:‘是谁?’”
镜晏扬了扬眉。
“听见我开口,那人不犹豫了,直接踏了进来。”银忱换了个姿势,撑着脑袋,面上笑意渐深。
“银筝穿着亮银白袍走到房间里,神色不自然到极点,手里还抱着一团被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背后又钻出来个脑袋,对着我笑道:‘银忱,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
“……”
“这明亮飞扬又欠揍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我脸一热,梗着脖子道:‘谁害怕了,我会害怕?‘为了证明我真的没在害怕,我一把把被子踢开,还顺便呛了他一句‘手下败将’。”
“银扬马上接道:‘嚯,你还说你不害怕,你看看你都缩成什么样了……‘”
“他身前的银筝本来一言不发,突然朝着银扬道:‘阿扬,闭上你的大嘴巴!‘银扬吐了吐舌头,也不说话了,蹲下来开始把他手中的被褥往地上铺。”
“我问他们要干什么?没人回答我,银扬替自己和银筝都铺好了被子,看着银筝面露嫌弃之色,不高兴道:‘我还是第一次睡地上。‘银扬嬉皮笑脸回他’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见他们两个人利落地躺在地上盖上被子就要睡觉,没忍住又问:‘你们……?‘”
“银扬终是忍不住道,来陪你睡觉的,这么明显就别问了吧!银忱小仙郎?”
“……我登时红了脸,先说了句‘不用‘,没人搭理我。我看着银临金枝玉叶的少君此刻就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是埋怨银扬,他自己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拉着少君一起来了……”
“银扬不服气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银筝拉住,说了句,别吵了,睡觉。阿忱,把被子盖好。银扬一愣,竟回他一句,遵命,我的好少君。”
“我也遵命,盖好了被子。奇怪得很,他们俩来了之后,我真的就不害怕了,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像突然弹开,心跳慢得听不见。”
“那天晚上是自阿爹离开以来我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银忱道。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先提出要来陪他入睡的不是银扬,而是少君银筝。也不是因为知道他害怕,只是单纯地,想他了。
“银筝脾气不好,脸皮又薄,你知道的,别拆他的台!”银扬后来嘱咐他。
摘星台上静了片刻,镜晏不知是不是听困了,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还是道:“挺好的。”
银忱道:“后来我被评为上仙,阿娘喜忧参半,银扬沉着个脸恭喜我,唯有银筝,高兴得在品仙台下面又蹦又跳,逢人就说他最好的兄弟评上上仙了。”
在陪银忱睡了好一段时日后,他们三人就学着人间的样子,偷偷拜了把子。银忱清楚地记得当时有一句誓词是“情深友于,兄弟怡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自然也是从人间诗词里学来的。
银忱说累了,猛灌了几口酒,潇洒地抬袖抚了一把脸。最后,他垂下眼眸,用低沉得近乎哀伤的声音道:“阿晏,我想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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