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已过,晚间的风也不至扰人清梦,但秋蝉依旧在不知疲惫的高声吟唱,惹得少眠的人难以入睡。
奚奴身着葛麻短衣匆忙自墙外走过,而庖厨的奚奴小心翼翼的将盛有热水的木桶,捧到外墙门边,披着素色曲裾的侍女穿行在廊道中,掀起木桶看到热气扑面而来,便扬扬下巴示意身后跟着的其它奚奴,将木桶搬到抬盘上,由院内的女奴抬着回到后院。
夏日还未过去,木门间的格子都蒙着白娟便于透气,侍女走到门前跪坐下来,门被守在门内的另外两名侍女打开,奚奴不得进入贵人寝室,只是将抬盘放在门前,便退到一侧,期间不敢抬头向室内看。
有侍女自寝室内趋步过来,用白布将奚奴碰过的地方细细擦过,才将木桶抬入室内。
室内立着黑底金边,描着蟠龙纹的巨大漆屏,侍女将水桶放在漆屏前便安静退下。
卓玖倚靠在软垫上,手里捧着一卷《左传》,在灯光的照耀下,繁复刚直的秦篆跃然简上,她轻笑着读了几句,问乳母道,“阿姆,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1)。可知其意?”
葛指挥着侍女将新捧来的热水为卓玖添上,又跪坐在榻旁为她碾药,“奴为习诗书,怎懂这些?”她随女君和主君而来,待卓玖到葚后,便被女君安排来照顾她。
卓玖笑笑,“那可知‘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2)?”
葛轻轻摇摇头,用楚言道,“少君莫要再取笑奴了。”说罢,便扶卓玖坐直,将碾好的草药包在纱布中,绑到卓玖的腿上,“劳碌了一日,少君也早些安歇吧......”
卓玖又拿起一卷书册,没有应声,她任由双膝上的伤痛沿着骨缝攀援而上,让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陡然清醒。三丈之外,嬴政便听不到旁人的心声,也许是因她只能听到一人心音,所以探听的距离反而更远。
在祭祀之时,嬴政的思虑她大抵听了些。如今想想,被朝堂阴谋淫/浸多年,又再世为人的帝王,确实并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投诚——毕竟,先前他们一直都在互相试探,没道理她忽然放弃。
始皇只会认定她的一切举措,同样也是试探。
‘王上若是这样想,我还是不断向他强调自己真的敞开心扉,恐怕会适得其反啊!’卓玖一边想,一边轻笑出声,‘倒不如装作不知此事,让王上认定,是某的试探便好。’
——至于如何减少内耗和互相猜忌,自然有别的办法。
葛见她心情颇好,笑着捧来蜜水又劝道,“少君莫熬坏了眼睛,还是早些安寝吧!”
卓玖闻言放下书简,温和的对自己的乳母点点头,“放下心事,确实有些疲倦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叩头声,一个年轻的男声调整了呼吸后,才高声禀道,“王上命奴来,言其过会便来拜访芈姬,还请芈姬暂莫休息。”说罢,他小心地跪俯在穿廊边,不一会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屋内传来,“玖知矣,多谢内侍禀传。”
宫人闻言松了口气,先前在太子居所时,便听闻这位少庶子天纵奇才,但性情温和,如今看来所言非虚。还没等他转身离开,就看到嬴政大跨步的从穿廊那头走来,又连忙跪下行礼。
嬴政不满他想要给夏太后通风报信,还妄揣他的意思,但又知道这并非监视他,只是太后关切亲孙,所以并没有将其打发走,但偶尔也会像如今这样作弄他,聊做消遣。
满意的看到宫人战战兢兢的行礼,他也不等侍女通传,直接拉开移门跨步进去。宫人睁大了眼睛,和守着门的侍女面面相觑,只听见芈姬平和又淡然的声音,从还未关上的门微微流出,“王上何必亲自来见玖,命玖前去觐见便好......”
“芈姬腿伤,孤四肢健全,哪有劳烦伤者的道理?”
随后声音便消失在门内,辨不清楚了。
......
两人寒暄了几句,倒不像是探求对方秘密的对手,而是几日未见的友人。卓玖用外衫遮住寝衣,披散着头发命侍女再多亮几盏油灯后,与嬴政互相见礼,对坐漆屏前。
卓玖将铜炉上温着的水倒进耳杯中,笑着对嬴政道,“王上如今即位,朝中老臣莫有难为?”
“若是没有异国之人,孤倒是能更轻松些。”嬴政哼笑了一声,将身子靠在隐几上,状似散漫,心中却毫不松懈。倒不是说朝政于他有多么艰难,他两世为王,若是再处置不了那些朝臣,早就在前世被兄弟宗亲、外戚权臣生吞活剥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也不算新鲜事了。
他谨慎的试探卓玖的心声,又暗自藏下自己的念头。
“玖也算是楚人,王上倒是不介意深夜前来。”卓玖摇摇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说得也是,始皇前世都能成功亲政,今生也不会做得更差,是她多心了,“那不知王上,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嬴政没有将少府的奏章拿出来,反而问起鬼神之事,“听闻芈姬之母,出身子姓?芈姬可有传承?”
“某为芈姓,大人少谈其族。不过略知一二,敢问王上欲问何事?若玖能为王上解忧,定全力以赴。”卓玖以为嬴政想要她开占起卦,正想要命葛去取筹,用以卜卦,但嬴政却打断了她。
“孤想问,可以长生之道?”
卓玖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看着嬴政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的双眸,心声终于流露出一丝动摇,‘王上怎么还关心此事?’
‘方士欺朕,朕倒是想问问巫觋之族。’前世他在亲政后,就与楚臣关系疏远,自然也不会问这些。现在想想,来自齐鲁的方士,倒不如楚巫们可信。
心声同时在两人的脑海里响起,目光交错的两人又很快移开视线,装作不知对方可以读心的样子。
但卓玖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在脑内飞快地想着对策,嘴上却没有丝毫迟疑的去吩咐葛,将自己的算筹(3)取来。慌乱之下,倒是没能细想嬴政的考量。
卓玖如此,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先前试探的疏漏,从而猜到他已经知道,她知道他可以读心,还是装作不知?
是的,他深夜来见卓玖,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对冶金有了兴趣。嬴政袖袋中放着的,作为此行由头的少府奏章,才是最不重要的物甚。
(1)、(2):《春秋·襄公二十五年》,(1)的大概意思是,管理百姓的人,不能靠欺压百姓而获得权力,要注重社稷治理;为君王尽忠的人,不能只为俸禄,要维护江山永固。所以,如果君王为社稷而死,那么我就会为君王死;君王为社稷亡,则我会为君王而亡。言下之意是,如果君王没有为江山百姓而死的决心,那自己也没必要尽忠,但又不愿投到平庸之辈的门下蹉跎时光,不知如何抉择。(春秋战国时的忠诚,大概就是这种,臣子们并不会为君王尽忠,主要是为江山和道义尽忠,毕竟换国家效力,就和换公司和上司一样,没什么道德压力的)
(3)算筹:古代算术用的工具,但除了可以算数外,还是占卜用的东西,只不过使用起来比算术要复杂的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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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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