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元年腊祭，芈姓卓氏玖因功，迁郎中令，领将作少府。
在负责通知卓玖的太史令回去复命时，来自吕不韦和华阳太后的两份贺礼，接踵而至。卓玖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琉璃摆件，有意诧异的看向张苍，“阿苍，楚地可常有如此通透的琉璃？”楚人好琉璃，吕不韦和华阳太后都不知道卓玖喜好什么，只能备了常礼。
“兰陵乡野，琉璃虽多，不太常见这样通透的。”张苍有些好奇的看着摆件，先是否认，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过先生年岁渐长后，也渐渐看不清了。春申君曾命郢都匠人，烧了一件通透如冰的圆片，能将书简放大，给先生读书用。”
荀子曾来秦游学，张苍父母爱子心切，希望可以送他拜入大师门下学习，可惜幼时方和荀子学习时，双亲便战死，所以他才小小年纪随荀子去往楚国。荀子亦师亦父，他口中所提先生自然是他。
“鉴洼，景一小而易，一大而正；说在中之外内。（1）”卓玖轻笑着拨弄了一下炭盆，“玖从未去过楚地，倒不知南边都可做出如此通透的琉璃了。”
感慨了几句，便吩咐葛收下礼物，另备些等量的物品再送回去。
“苍以为，娇娇本不理这些庶务。”张苍跪坐在卓玖身侧，从炭盆里拣出菰饭放在鉴的口沿上。
卓玖轻轻地笑笑，“大人忙碌，我自幼便掌家。倒是阿苍，刚刚我所说鉴洼，可知自何书中而来吗？”
“《墨经·经下》，有凸镜和凹镜的记载。”小家伙分出些菰饭捧给卓玖，自己则添了些乳酪继续在火盆中烹煮，“但墨者只以人眼为衡量，只见自身倒像远近，可能也并不准确。”虽然娇娇不喜乳酪，但还是每日都让他饮些，说是利于长高。
卓玖点点头，“若是有时间，我也可以教你光影之事。”
说罢她抬头看看院子中的日晷，见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准备去见父亲。先前在用过朝食后，父亲便想留她，但作坊中烧焦煤的匠人有急事寻她，便约好此时再去。
“午后阿苍若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焦煤炼的熟铁。”卓玖轻声吩咐道，“莫要炸炉了。”
张苍肃着小脸，仰头将乳酪饮下点点头。
卓尚已经得知卓玖受官，看着眼前稍褪稚气的脸庞，心中忽然升起担忧。早在带她去见华阳太后时，他便想过她的命运。她所面临的困难，可能所经历的困苦，卓尚都考虑过。
但，身为女子便理应躲在家族的荫蔽下吗？这世间女子有多少退路，而男子又必须面对多少困难。为何卓琨便要去边郡驻守，建功立业，卓玖却只能留在栎阳——即使她才是继承人。
正因为女子有无数的选择，不去经历风雨，才无法在残酷的世间，长成强健的体魄，坚韧的意志，才让她们任人宰割。
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在未来，变成案上鱼肉。
这与她是否是长女，是否会成为族长无关，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孩子，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怯懦的人。所以，即使知道面见华阳太后颇为凶险，他也带着卓玖去了。
卓尚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在看着安静坐在席子上的卓玖，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注意到卓玖没有拿手杖，行动间也没有滞怠。
“阿玖，腿可好些了？”
卓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对着他一拜给出肯定的答案，“葛的药颇有效。”她笑着解释，“如今行动间看不出来玖有伤，但若是久站久跪，还是不易。平日若是可以，我还是喜欢坐在轮椅上。”
她边说，卓尚的神情便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愧疚。
“王上看重你，甚至愿为你入朝铺路。你兄长与我说，凤鸟是不会永在乡野的，凤栖梧桐，则主而侍，也许留你在栎阳并非好事。但秦王历来薄幸寡恩，朝中又并非风平浪静，你前去实在惹人担忧。”卓尚拍了拍案几，“阿父甚至想过，若你不愿去咸阳，阿父和阿兄自可保你无恙。”
“但，阿父从未劝我。”卓玖温和的说。
“吕相的少庶子用家族的未来，你的前途说服了我。”卓尚担忧的看着卓玖，“为父失毁啊！你这般年岁，从未说过自己的想法，先前不论是面见华阳，还是为王上少庶子，都并非你意。为父将你带入这条道路，却未能庇佑你，如今却要将你送去朝堂。”
卓玖低头拢着手炉，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卓尚也不需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我教你读书识字，医卜星相，你母亲教你弯弓射箭，驾车博戏，并非因你是未来的族长。盖因你是一个人，我们希望能教会你世间的美好，以求你度过一个自己选择的，不后悔的人生。”
“可阿玖，未来有你所希望的人生吗？”
他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真的期待一段艰难的人生，若在未来她忽然想起，自己本可身体康健的安稳度日，不知是否会怨恨父母。
他冥冥中有所预感，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促膝长谈了。
卓玖偏头看着青铜烛奴上，挂着的点点烛泪。鲜红的蜡滴凝固在烛奴的脸庞，跪坐的身姿即使被黄铜铸造，也无法挺直，红烛液犹如真正的血泪在滴滴落下，安静地堆积在烛奴**的脚畔。
她看着烛泪点点滴下，火光中反射出父亲担忧懊悔的模样，她抿了抿嘴轻声道，“但大家都认为我很好。”嬴政，兄长，族人，甚至母亲，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十三岁的九卿有什么不好的。一个能为家族带来荣光的少年郎中令，前途无量，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是啊，你很好。”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天纵奇才的卓玖，却无人去捧起一位女孩的心。
“可我让大人担忧了，也许做得还不够好。”卓玖叹了口气，温温柔柔的说道。
卓尚不赞同的看着卓玖，他从不知自己的女儿会这般想。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人有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瑟，强而义（2）。以此为万民求索，安天下之心。也许，他的女儿生来便为国为民之人。
“我和你母亲培养你，不是让你去朝堂中仰人鼻息的。”卓尚叹息着说，“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卓玖温和又沉静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比起巫觋一族的族长，卓尚更像是一位学者。青色的深衣让本就谦和的气质，变得更加柔软，眉宇间却不失凌厉，又让人不敢太过肆意。
比起母亲，卓玖更效似父亲。
“大人。”她轻笑着摇摇头，“你为我忧心，我也会为你们忧心。我并非最重要之辈，或者说，也许在我看来，我是最不重要的。只要一想起乡间的汗流浃背的百姓，前线生死未卜的将士，我便夙夜难眠。更何况，若我不去，日后族中之会更加艰难。”
“为父不想你太过辛苦。”卓尚看着眼前的孩子，“若你不愿......”
“可玖感谢那年，大人带我去见华阳太后。”卓玖第一次失礼的打断父亲的话，她柔和的看着，满面忧愁的父亲，“阿玖无悔。”
顿了顿，她认真的看着卓尚又说，“也希望大人无悔。”
卓玖看着青铜烛台上的红泪，“我不惧艰难的未来，这是我的选择。我希望国泰民安，家国宁远，我知道自己有能力去为百姓做些什么，若不去做，我可能才会终日烦忧，痛心疾首。”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3）”卓尚忽然用楚言低声吟道，“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卓玖用秦语对道，“孟子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当行之，为百姓尽心竭力。”即使口中所言，乃殉身之事，可她的眼睛却明亮异常。
卓尚沉默良久，卓玖也低头不语，直到炭盆中的火星飞溅出来，在空中发出一声爆响，卓尚终于轻笑出声，“吾儿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胸中有丘壑，笔下有山河，当立不世之功。”
卓玖再拜，却无话再说。
在她看不到的漆屏之后，好姬着绛色深衣，手持黄铜魂铃，跪坐在火塘前捧着龟板。上面镂刻的问卓玖平安的文字，犹如篆刻在灰黄的土地上历史，占卜用的龟甲在烈焰的烧灼下渐渐龟裂。
直到火焰熄灭，好姬并没有去读龟甲上的信息，她轻柔的摸过上面的裂痕，然后看着手中坚硬的龟甲慢慢崩裂。
也许，卓玖的命运并非上天铸就。
在听到孩子在外间直言‘无悔’时，她嘴角含笑着透过屏风的镂空，看向背脊笔直的卓玖，隐隐见听到——
凤鸣九霄。
（1）《墨子·经下》
（2）《虞书·皋陶谟》
（3）《楚狂接舆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 3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