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心声是卓玖故意说给嬴政听的,在不能确认读心是双向还是单向的当下,她必须假定嬴政也能听到她的心声。
在来的路上,卓玖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读心,是一把双刃剑。坏处在于,如果人嬴政知道她可以读心,轻则厌弃她乃至整个卓氏,重则有杀身之祸,好处则是,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对方了解她的诚意,展现自己的价值。
当然,如果嬴政听不到她的心声,此举也没有任何成本和危害——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能有什么事呢?
至于先前试探嬴政的想法,她也没有放弃。但事有轻重缓急,在短时间内她只能利用突如其来的能力,其他的只能等日后再说了。
“芈姓卓氏,见过华阳太后、夏太后、公子。”
......
巫者,最重音乐。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巫觋弗用也。
唯有正六律,和五声,弦歌颂诗为德音,于巫者才称之为乐。只不过,这种音乐在此时,已经被称为古乐。
望夷宫内所作古乐,便是这种自尧舜以来,世代相传的雅乐德音。这种音乐节奏缓慢,寓意深远,也是重大朝会上演奏的曲目,君子朝臣们需在这种音乐的笼罩下,谈政论心,以修身治国。
唯一的不好就是,容易让人犯困。
卓玖自幼便学习这些音乐,每一段旋律,每一次和声,每一节的停顿她都烂熟于心,但即使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顶着三位上位者的目光,在跪在大殿正中央,等乐曲变调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有些困倦。
‘吾端冕而听古乐,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魏文侯所言不虚。(1)’卓玖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打起精神,稽首向主位上的华阳太后、夏太后分别见礼,又对主位右侧的公子政顿首行礼。
三位以揖礼回之。
以此重复三遍,礼毕。
而乐曲则在卓玖坐直时,缓慢地结束了最后一个婉转的尾音,一切刚刚好。
华阳太后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微笑着看着跪坐在殿内的少女。巫者祭司与旁人不同,家主以嫡长为先,不论性别,眼前这位卓氏嫡长女若是能活到成年,必定会是卓氏族长。
她虽然笃信巫者,但也并非真的昏了头,轻易地相信卓氏的言辞。华阳太后并不相信,在她急需一位继承人时,卓氏刚好就占卜出了一个人选,是一个巧合。
‘利用孤重新回到朝堂?那也得付出点代价才能表示诚意啊。’
虽然太后确实可以和王上用同样的自称,但绝大多数的太后,都会用‘我’作为日常的自称,像华阳太后这样常常用‘孤’自称的绝对是少数。
嬴政掀起眼皮没有看华阳,而是扫了眼殿内低眉顺眼的卓玖。即使这位巫女心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情绪和想法,像是在发呆,他也能确认卓氏和华阳太后的关系,绝不和睦。
‘啊,华阳太后能不能说话啊,腿好疼,要跪不住了。’
卓玖的心声忽然传来,嬴政了然的笑了笑,但他没有接着分析,而是故意在脑子里想,‘芈姬玖看上去好像有点累?是小孩子坐不住吗?要不要提醒一下大母,让她尽快说完占卜结果......’
话还没说完,卓玖的身子就有些晃动,看样子是要看向他这边。嬴政见她上钩,正要勾起唇角,但卓玖又像是有些跪不住,调整一下坐姿,根本没有看他,晃动两下又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来。
嬴政,有点犹豫。
他的本意是试探卓玖是不是知道他能读心,可她现在的这种反应,实在说不好是不是巧合。
她的脑子里依旧在抱怨自己腿疼。
当然,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卓玖已经一身冷汗。她不敢胡思乱想,只能不断地重复‘腿疼’这一想法,来压抑自己其他的想法。
好在,华阳太后适时开口了。
“芈玖,孤之疑虑,可有答复?”
卓玖长出了一口气,微微颔首,“卦一,乾,以为吉。”
夏太后看着卓玖,微笑着招呼殿旁的太子舍人将她的话记下来,然后问道,“可有解?”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2)”卓玖沉吟片刻,“变则成,天则履,履虎尾,不咥人,是以君上民下,各得其位。”
夏太后不信占卜之术,也不通河图洛书,她只需要听到‘各得其位’这四个字,就已经满意的看向自己的亲孙。而华阳太后则望着跪坐在阶下的卓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如此,芈玖可是在督促公子政不可怠惰?”
卓玖低头回道,“玖不敢,只是卦象言,公子处境艰难,当终日勤奋,坚持不舍,方无灾难。”
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对视一眼,点头道,“卓氏有能,可堪大任。孤会同王上言明,迁卓氏回都。”
卓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俯身稽首道,“诺。”
华阳太后、夏太后则跪而拱手,头俯至于手,与心平,回空首礼,对卓玖以示感谢。不管两位太后心中怎么想,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而嬴政趁此机会,光明正大的盯着卓玖看,然后在她起身向后退时,忽然向华阳太后行礼,“大母,我有一不情之请。”
“哦?”
卓玖见王室祖孙又开口说话,只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嬴政打量了一下卓玖,然后顿首后才说,“卓氏有才,我想请芈姬为少庶子,以谢其为我正名之功。”
少庶子,是一个从属于高官、公子的官职,名义上负责府内的一切庶物,但实际上相当于门客,可又没有门客自由。对于绝大多数士族来说,这都是一个如同鸡肋的官职。
卓玖抿了抿嘴,心中有所思量。
她腿脚不方便,即使继承卓氏族长的位置,也没有机会出入朝堂,华阳太后在伤她双腿的时候,就已经断了她的念想,可如果是公子政呢?若是能在公子政面前展露才学,建功立业,那么......
她是否可以向孙膑一样,即使不良于行,也可出入朝堂,封侯拜相?
嬴政没有看她,而是继续道,“大母,卓氏有女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他们。相信,父王也会放心。”
华阳太后看着他,涂着朱砂的红唇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心实意的笑,“阿政不亏为大秦子孙。”
不过出于对士族的尊重,她也没有当面命令卓玖为公子政的少庶子,而是笑盈盈的放她和嬴政离开,让他们私下决定——公子本人就有权力直接任命自己的属官。
卓玖已经在心里衡量完利害,她忍着膝盖上的疼痛,跟着沉默不语的嬴政向望夷宫的高台上走去。主殿与高台之间有复道连通,类似于后世的天桥结构,在攀登楼梯的过程中卓玖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膝盖。
侍从们带着她的轮椅停在了复道下面,长长的阶梯上只有她和嬴政两人。
‘望夷宫于西北长平观道东故亭处是也,临泾水作之,以望北夷。’嬴政果不其然听到了卓玖的心声,‘赵高在此逼秦二世自尽,另立新帝。’
卓玖低头跟着嬴政,所以没有看到前方他原本平静的目光,瞬间凌厉了起来。
嬴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卓玖便听到他的心声,‘以卓氏女为少庶子,华阳太后并不满意,在朝中父王恐怕也有微词。’
此时对女性的限制虽不比日后,但到底已经初见端倪。除去卓氏这种善于祭祀的宗族允许女子为家主外,普通女子只有参军和为农官才有晋升的机会,甚至高级的军官都不会授予女性,至于朝堂政治,律法礼仪是想都不要想的。
她立在高台上,慢慢直起了身体,抿着嘴看向远方广袤的平原。曾经,她觉得自己可以冷眼看这个世界,即使没有自己的参与,这片土地也会按照既定的方向,走向她所熟知的未来。
她甚至有时都会恍惚,她如今的经历,是真实的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既然是梦,那这里的百姓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远处,正在春耕的农人正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拖着沉重的木犁,躬下的身子如同一个永远无法直起的铁钩,深深地嵌在昏黄的土地上。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田垄间用稚嫩的双手扒开土地,希望可以找些还未孵化的幼虫,聊以果腹,可惜连幼虫都没有。
如今是间冰期,零度等温线比后世向北,关中平原上犀牛这种好湿热环境的动物甚至泛滥,农人们不必担心干旱缺水,或者寒潮降临,但低效的农具和耕作技术,却让他们事倍功半。
‘可,这明明可以解决的。’卓玖面色沉静,心声却在哭泣,‘我明明有能力,去改变他们的生活。’
(1)吾端冕而听古乐......:《礼记·仪礼》
(2)君子终日乾乾:《易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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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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