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集议之前，嬴政便派人来告诉她散会后来寝宫寻他，才有意多留了几刻，等人都散了才来见他。青铜灯台上数十灯烛闪烁着光芒，将室内点亮，卓玖摆弄着少府送来的连弩，先前她还是少庶子时在画了许多器具，后来都被嬴政扔给少府的工匠，这些年过去，也做出不少。
嬴政翻阅着最后一封奏章，忽然出声问道，“听闻芈姬前些日去见文信侯了？可是有事？”他像是随口一说，语气平静，神色也不见任何改变。
卓玖轻轻放下弩机，没有配箭簇的弩并无杀伤力，但她还是谨慎的将机括向内，然后才拱手行礼道，“王上并未褫夺文信侯爵位，而臣也不过是去请君侯兑现先前的诺言罢了。”
嬴政瞥了她一眼，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嗯了一声，是一卓玖继续说。
卓玖没有解释来龙去脉，而是笑着直言，“还望王上赎臣揣度上意之罪。先前抽调水利工地上的劳役，臣便想着王上也许需要人手去探查西域。王上虽未褫夺吕不韦的爵位，但他毕竟因受嫪毐牵连，如今悔恨万分，恐怕不日便会会自裁于王上。吕不韦虽有错，但长袖善舞，口角生风，出使西域一事他最适合不过。”
“所以芈姬早先便料到此事了？”嬴政似笑非笑的看着自作主张的卓玖，啪的一声将手里厚厚一沓奏章摔到案几上，“芈姬可真是未卜先知啊。”
‘吕不韦有才，若是就这样自裁颇为可惜，倒不如让他再去西域探查。’明面上嬴政并不关心卓玖做了什么，而是率先斥责她私自行动，可在心声中又理智的分析着此事的可行性。
卓玖皱着眉有些拿不准嬴政的意思。她本以为嬴政应该已经猜到，她已经知道他可以读心，也知道了她已经暴露自己可以读心的事情，所以才笃定的先行去寻吕不韦，再来说服嬴政。可他现在像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谋划，几乎是一瞬间卓玖就躬身行礼，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给她几刻时间，她一定能分析出嬴政早已知晓她的规划，此番不过是迷惑她罢了。可惜在电光火石间，她没有时间细想，但凭借着对嬴政的了解也清楚他并非要真的生气，而是有其他筹划，便顺着说道，“臣若是未卜先知，如今芈卓氏便要恭臣为族长了。”
“芈姬倒是会说笑。”嬴政冷冷的回道，周围的宫奴侍从都被吓得跪俯一片，只有卓玖的背脊挺得笔直，他轻轻扫过她的膝盖，“戎人在西，吕不韦此去前途未卜，卿是想置其于死地？”
他心中却赞成卓玖看法，甚至已经开始规划让吕不韦何时出发，应带何物何人。
“臣不敢。”卓玖又拜，掩藏在袖子中唇角勾出一抹微笑。‘吕不韦一人恐怕难以出使，只是我并不熟悉如今西域情况，也许南郑公可助王上一臂之力。在出发前，吕不韦还是要在狄道先适应些时日的。’
‘虽然他死在西域并非坏事，但若是能活着带回西域的东西、消息和地图，则更具价值。’
卓玖平静地在心中思索着，像是完全不设防一般。而嬴政则同样开放了心声，‘南郑公先前已经派人探查了狄道附近的地方，戎人和夷人夏季的草场并不在周围，也许让吕不韦和典客卿在冬日前往陇西熟悉草原，再于夏日启程方为上策。’
但两人并没有真的开诚布公。实际上，嬴政知道卓玖知道自己可以读心，且大致猜到了她已经暴露，但这样的结果不过是卓玖有意远离朝堂，这几年她常在水渠工地上，也久不上朝，看上去就差把想要自请为地方官写在脸上了。
嬴政并不愿如此。卓玖的才能并不在治理一郡一县，嬴政至今都怀疑她对于黔首的仁慈终有一天会被刁民利用，更何况她若是真的面面俱到，嬴政更不会放她前往地方——君王对臣子的猜疑永远都不会消失，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但她在中央，便不能再这样有意远离他。
诚然，两人久不见面确实都能轻松一些，但嬴政并不想轻松，他要卓玖成为大秦的助力，用自己的才能保大秦万世无忧。卓玖不愿再和自己勾心斗角，也担忧他已经知道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既然自己可以读心的事情，已经暴露，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打消她心中，对他已经知道她可以读心这件事的猜疑。
所以，嬴政才故意在心中分析着吕不韦出使的利弊。
心中思索的内容不多，甚至大多是卓玖‘说’过的。但这样自然的流露却更显得真实。
卓玖皱着眉头，低头看着眼前的几块青砖。如果说，嬴政已经想要掩饰自己已经知道他可以读心这件事，那么他应该让心声保持空白或者在心中引导自己做别的猜测，甚至如多年前一般在现实中用言语给她施压，又用心声引导她产生慌乱，只有慌乱才能让她露出破绽，从而掩盖下已有猜测。
可嬴政却选择了开诚布公？
嬴政质问她私自去见吕不韦的话，她并未放在心上。说实话，几乎在他语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就已经联想到如今朝堂的局势。昌文君和昌平君助嬴政亲政，除掉嫪毐，连带着吕不韦也失了官职，制约朝堂两方势力已经有了倾斜，而华阳太后已经年迈，朝中的楚国势力这些年虽有消耗，但还不够。
嬴政将自己迁为御史大夫属官，在外人看来他颇为宠信自己，让熊启放心。又在秘见自己时，因她自作主张而发火，相信要不了一天咸阳城又要传出楚人受王上斥责的消息了。
最近李斯好像常常进宫，不知和王上谈些什么。但联想到自己楚人的身份，卓玖大致猜到嬴政是想进一步清除朝堂中楚人官员，又拿她做筏子。
“芈姬还有什么不敢的？”嬴政站起身，挥袖厉声道，“既然芈姬如此看重吕不韦，那便送他至狄道，再回来复命吧！”
此时，他的心声已经悄无声息，一如两人都熟悉的样子。而卓玖则飞快地在脑海中分析着，终于理解了嬴政的意思。
也许，王上刚刚只是在为让我去陇西狄道铺垫。她眨眨眼，躬身受命，“诺。”然后又想着，如果嬴政这般利用她可以知道他的心声这件事，那是不是说明他并不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这件事？
......
翌日，嬴政昨夜的话果不其然被熊启知晓，为此他还前来宽慰了卓玖一番，甚至提出让她早些回府休息，被卓玖轻笑着拒绝。嬴政则在早晨的集议上没给任何一个臣工好脸色，更是坐实了传闻。
“王上外派芈姬到狄道，可是真心动怒？”前往边塞毕竟并非立刻就能启程之事，卓玖在今天和众御史再次集议教育法，回到府中后，暂住在她府上的甘罗已经早早候在门口，见她拄着手杖下车连忙让侍从推轮椅过来。
卓玖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一边将自己挪进椅座中，笑着拍拍他的手，示意甘罗先不要着急。然后一抬眼就看到从不远处跑过来的张苍，叹了口气对甘罗道，“上卿能否帮我拦住阿苍？”
甘罗从卓玖的态度上也猜出此事有隐情，在放下心的同时立刻转身去拦情绪激动的张苍。张苍毕竟尚且年幼，若是说出些狂言被他人听去了，恐怕会坏了芈姬的谋划。
卓玖自己转着轮椅跟在两人身后，一并去了书房。在她屏退众人后，张苍才挣扎着从甘罗的袖子中将自己拔出来，冲到卓玖面前，认真道，“芈姬若是去狄道，苍也要去。”
卓玖摸摸张苍的头，已经有些长度的头发在他脑后绑成马尾，手感也不再向曾经那样扎手。她微笑着对面前半大的孩子说，“此去不知多久，阿苍正是读书的时候，哪里能去边关荒废时光呢？”
张苍瞪大了眼睛，抿着嘴半晌没说话，最后在卓玖温和的目光下只挤出来一句，“苍在芈姬身边也可读书。”
“但咸阳的藏书数量，是边关不能比的。”甘罗给卓玖递来耳杯，一把将张苍从卓玖怀中抱走，“男女七岁不同席，阿苍都十岁了，不能再赖在芈姬身边了。”
“阿罗......”卓玖抿了口杯中的蜜水，无奈地拦着，“莫逗他了。”
甘罗将张苍放在距离卓玖最远的席上，一边摁着他不让张苍乱动，一边回头对卓玖道，“王上想派芈姬前去作甚？为何不直言？”短短的数百步路，他便已经从卓玖下车时的态度猜出，她一定与王上达成了什么共识，而并非传言中受到了王上的斥责。
卓玖从未想瞒过甘罗，点点头道，“王上希望我能送吕不韦出使西域。”
“西域？”甘罗皱着眉头，“让吕不韦自去便是，哪里还需要芈姬亲送？”
张苍一边用手扒拉着甘罗，一边晃着脑袋想要挣脱他的束缚，闻言停下挣扎的动作接话道，“先前我听少府丞说过，南郑公之孙李信好像在关外发现了盐湖，也许是王上想要芈姬前去处置？”
“但也不必用这种方法......”甘罗反驳道，但说着说着他忽然抬头看着卓玖问道，“王上，想要驱赶城中的别国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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