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中，郡守给卓玖寻了一处小院落暂住。因蝗虫刚刚过境，即使是城中百姓也愁云惨淡。卓玖带来的平准令整日的城内奔走，尽量稳定粮食价格，但在救济粮未到之前，城内的粮食注定会居高不下，如今甚至有城内的百姓在白日开门时出城，跟随灾民们领救济粮。
三川太守只是要求出城的百姓登记，在当日闭城时回来，并未多加阻拦，这也为卓玖的工事提供了更多的劳力。只不过，有些百姓也觉得赈灾的菽饭实在太稀，想参与工事领口粮补贴家用，但碍于不能住在城外，最后只能做些收拾杂物的工作。
许多百姓都找上了赈灾的军士，惹得尉官们烦不胜烦。
卓玖本想和郡守沟通，在城外做工的百姓也可以暂住在外面，但被郡守以不能给百姓私逃的机会为由拒绝了。
“羋姬，这月的王令已经送到了。”燕徒捧着封装在竹筒里的卷轴，趋步到卓玖案几前递上。
案几上铺满了关中和三川郡的地图，卓玖正用朱笔在上面画着驰道的规划布局。她尽量沿用现在原有的道路，借用已经修好的水渠的渠沿，减少工程量。
关中的水渠早在渠首开始修建之前就完成规划，那时她就和郑国考虑到这一点，留出了修驰道的地方，自然轻松。而三川郡则全无规划，她需要为日后的灌溉渠修建留出空间，也要考虑材料的运输，即使她已经亲自走过三川郡的土地，也难以确定，此时正对着地图和郡志研究。
猛然听到燕徒的声音，她只是抬起头看了竹筒一眼，确认没有机密的封泥后，就又低下头从竹简堆里找自己需要的信息。
燕徒跪坐在一旁，正要将竹筒放在卓玖手边 ，就听到忙碌的主君说，“念。”
燕徒这些年替卓玖处理府中的杂事，如今也能识得许多字，帮她读写公文并不困难。
他恭敬行礼后才拆开泥封，朗声读到，“城中客卿助燕太子丹出逃，王震怒，遣诸客卿出国。命各郡追查质子燕丹。”
卓玖听完，放下手中的笔缓缓抬头，有些疑惑的说，“追查？”
秦国对于百姓的管理已经算非常严格，可管理的范围依旧只在城，县，乡，里之内，若是野外深山便无人可管，燕丹要是有意绕开官道城乡，谁能寻到他？
嬴政不会提出太让人为难的要求，而且这种命令本就不应送到她手中，所以嬴政的本意不是抓燕丹，而是告诉她秦国要驱逐客卿。
“燕徒，去叫张苍来。”卓玖几乎没犹豫，直接吩咐燕徒。嬴政重活一世，肯定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不应驱逐异国客卿，如今他既然这样做了，自然是另有图谋。
那么，本意不是驱逐的驱逐，自然需要有人为客卿们向王上谏言，才能让嬴政的下一步几乎进行下去。如今李斯已被嬴政任用，按她对李斯的理解，定然不会再谏言。如今又特地告诉自己，显然是为了让她‘劝谏’王上。
“燕丹出逃估计都是王上的安排。”
卓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然后将铺满案几的地图和郡志收好，张苍在城外建工，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她便自己寻来纸笔开始写谏书。
城外正在修建锻造炉，张苍在煤堆里染得灰头土脸，见是燕徒寻自己，来不及换衣服就直向卓玖暂住的小院过来。
他边走边用布巾草草擦了擦脸，在门外整理衣缘后，才趋步走进屋内。卓玖这间不大的屋子堆满了竹简，甚至将她休息的小榻淹没，只有一条空着的窄道容人通过，张苍几乎是擦着成堆的竹简走到卓玖身边。
“阿苍，你敢自己独身回咸阳吗？”卓玖此时已经将谏书写好，正放在一旁等墨迹晾干，在张苍行礼后笑着问道。
她是以卫尉的身份前来三川郡，随身所带卫士，按律应用公家车马，只有搭载行礼的一辆小车是她自府中带来的，她能让张苍用的也只有这辆小车。
张苍并没有着急回答，只是问道，“芈姬是有急事命苍回王都？”
“一如阿罗所说，王上打算驱逐在秦的客卿。我深觉不妥，便想着送谏书回咸阳，不知阿苍可愿代劳？”卓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但是来的时候用的公家车马，如今我还未归，便无法调用，可能得让你乘那辆小车回去了。”
如今三川郡遭灾，路上绝不算安全，卓玖最多只能为张苍寻几位壮汉跟随，却不能调用自己的护卫。她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也轻声的补充道，“阿苍也可以不去，我再领寻人便是。”
如果她在咸阳，这种谏书本就应送到她手上，再由她呈递给嬴政。如今她受命赈灾，负责此事的则是她的属官巴士司马令，每月底收各地上书的巴士会来到三川郡，可卓玖等不了那么久，只能自己寻人送去咸阳。
‘看来日后驰道修好后，还需要组建全国的邮递网络，方便大家递送信件物品。’
卓玖一边想，一边将已经晾干的谏书卷好放进竹筒内，又找来封泥封好，盖上自己的印章。
“苍愿往。”
在卓玖将一切收好后，张苍才笑着说，“甘上卿十三便出使赵国，苍今年已经十二，不过是在秦国境内来往，何惧之有？”
卓玖这才点点头，将竹筒交给张苍后轻声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你准备一下，明晨便出发，尽快将这信送到王上的案几上。”然后又在张苍接过竹筒后，嘱咐着，“但还是你的安全最重要，莫要为赶路受伤。我会让郡守派些壮奴跟着你，遇到人牙子想拐你，就命身边的人将他们打跑。”如今人口贩卖极为猖獗，这也是卓玖先前不愿张苍独自出门的原因。
张苍重重的点点头，眼神中并没有对可能会遇到的危险的畏惧，反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他能随着商队从楚国一路回到秦国，自然是不惧远行的，但不知为何，卓玖一直认为他还是孩子，独自出门颇为危险，极少让他独自出咸阳，若不是此次他软磨硬泡的跟来三川郡，卓玖甚至都想将他继续留在咸阳。
如今她难得放自己独自帮她做事，张苍自然分外兴奋，他小心将竹筒收进怀中，然后说，“芈姬放心，那些人牙子不敢招惹士人。”
若不是真的无人可用，卓玖也不会让张苍回去，听他这么说只能暂时放下心，轻拍他着的肩膀再三嘱咐一定小心后，才放他离开。
从荥阳到咸阳有几乎490公里的路程，即使中间不耽误也需要几乎一个月的时间。这也是卓玖等不到收上书的巴士来的原因——月底巴士来，然后又去别的郡收上书，再回咸阳的时候都要到明年了，嬴政肯定没有耐心等到那时候。
她没有忘记在来之前，他们在朝议上已经决定明年初就围攻南阳，进一步围困新郑的决定。嬴政驱赶客卿就是为了统一战争扫平障碍，她的谏言自然要赶在那之前到咸阳才能发挥作用。
好在张苍明白卓玖的意思，几乎是日夜兼程，赶在下月初便回到咸阳。当他在咸阳城门处下车时，并没有看到有大量的士人背着行囊出城，就已经意识到王上和卓玖可能有某种他不知道的默契。
‘王上明明就不是真心驱逐客卿，芈姬还告诉我她觉得不妥，让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来劝解王上。’也许是舟车劳顿，张苍在被嬴政招见，递上卓玖的谏书后，跪在章台宫的大殿上胡思乱想着，‘芈姬明明就猜到了，王上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罢了，怪不得这么着急让我来送谏书。’
不论多聪慧，张苍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疲惫的身体并不影响思维的活跃，即使在嬴政面前也能走神。
他不知道是，嬴政将他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表面上他在翻看卓玖那些老生常谈的谏书，实际上则正饶有兴致的听张苍的心声。
‘原先甘罗就说王上要处置客卿们，当时我还不知为何，如今再回头看，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芈姬说大秦是注定要一统六国的，王上也有此心，如今调兵去韩，明年恐怕就要有战事了。这些客卿会成为灭国的阻碍，王上自然要先行铲除。’
张苍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注意到嬴政已经很久没翻手中的纸张了。
‘但是当时在宫内阅读藏书时，我认识的几位客居在秦的士人都颇有才华，若是就这样驱逐实在可惜。不过看现在的样子，王上应该是另有打算......就是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从齐国来的那位客卿那里学到算术经，勾股的部分还没学完呢！’
嬴政早就知道张苍早慧，不过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自己五十岁时，曾任命张苍为御史，如今仔细听他的心声，也颇觉有趣。
‘不过算术经是说得《九章算术》吗？好像没听李斯说过，他手下的御史有擅长术数的。’
对于正史中张苍的年龄，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但感觉应该非常长寿。他是荀子的学生，做过嬴政的御史，在秦二世三年时跟随刘邦反秦，一起带兵平定三秦，然后在汉文帝时期为丞相，景帝五年才去世，至少有百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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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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