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带回一本书。
他气喘吁吁,老花镜后的眼睛却亮,手一扭,翻到拇指卡着的那页,举给檀末看。
书不是正规印刷的,黄化的横线纸上遍布苍劲瘦长的黑色钢笔字。
檀末草草读了些,内容大致是在详解某段匪夷所思的异闻。只是还没读取多少信息,他就视线泛花头眩晕,只能闭眼缓解:“...您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老人看他不太舒服,收回书,扶着镜框朗读:“两日后,数十木枝自林生体内萌出,愈渐茂盛。第七日,屋内巨木现,不见林生。”
男孩混沌的脑子勉强运转:“巨木、巨树就是...林生?” 他向下瞥,模糊望见几束绿色:“七天...那就是明天。我也会变成树吗?”
“小末你也不要太悲观,说不定书里有写应对的办法。” 院长端起书详读。
檀末昏昏欲睡,不知多久,耳边传来温吞的呼喊:“小末、小末...” 老人的声音徐徐传来:“书里写说要去除所有树的部分。”
“,,,知道了。”
院长忙上忙下拔除檀末身上所有冒头的根茎,装了小半塑料袋。他轻手轻脚地给熟睡的孩子理了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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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末醒时天还亮,一睁眼看见一堆字。他转动一圈眼睛:那本旧书的左右斜角分别被两条红细绳斜绑上床板,他猜是院长留下的。
他还记得老人的话:【去除树的部分】视野底缘是刺眼的郁郁葱葱,檀末能做的却只是观望。【倒不如认真看看书,或许真还有办法呢?】
书左面讲述的是古梁都某村,林生化树的故事。右面则要就此事展开分析。
【...盖因木之果...】男孩读到这,忽然有阵强风冲开留缝的侧窗,打得右下书角脱出绳套。
檀末猛地闭眼,等了几秒也没有东西砸下来,他才敢睁开条缝。
虽然右侧脱了套,好在左侧绑得紧,书仍勉强半垂半贴在木板上。然而下一瞬风又卷土重来,刷地吹翻书页。长风强迫檀末读了截下一页的内容。
【果翌日熟,初见者亦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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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子措辞仿古,又平述得恰好能让檀末昏沉的大脑理解。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再看一眼确认。
然而东风已过,书又回到原本那页,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或许是看错了呢?】
【...或许是理解错了呢?】男孩宽慰自己。
可另一想法阴魂不散:【如果都没错呢?】
随天色渐暗,眼前的字迹越发难认,檀末的困意也渐渐回笼,蒸得眼皮打架。
【如果没错呢?】
男孩不敢设想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哪一刻他闭上了眼,还能有再睁开的机会吗?
【如果没错...我必须...必须...】
额间虚汗甫一冒出,又被皮肤反刍似的吸收。
【我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檀末什么都做不了。一滴滴泪接连顺着眼尾滑进发间,湿漉漉的难受,他甚至不能抬起手指擦拭。
不知不觉间,泪还落,难受感消失了。男孩的呼吸变得平缓,太平、太缓。他没有经历过死亡,却莫名知道它在靠近。
【檀末会变成一棵树】
他想张大嘴,多吸一口气,嘴唇却也失了控。
【檀末、正在变成一棵树】
于是鼻腔竭力扩张、收缩,直至无力。
【檀末...只能变成一棵树...】
男孩的瞳孔散作黑漆漆的洞,洞里只剩一个想法:届时他化树生果,谁会是他的“初见者”呢?老师?院长?还是...而新树生新树——
【我、真的、不能、变成树、、、】
【如果 我不是檀末就好了】
......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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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重负的双眼合上的瞬间,男孩眼前闪过屋内的矮柜,紧接着变为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它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颗苹果树......
下一秒,他猛地睁眼,瞳孔重新凝聚,不见疲惫。
在男孩的心中,一道虚弱的声音一字一停顿地问:【你...是...谁...】
他回答:【我叫阿苹,是保护你的人】
声音恳求道:【救...平安福利院...要去除树的部分...】
【好】阿苹答应后,那声音再没有出现过。
苹果树下,檀末再度闭眼前听见声道别:“再见,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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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收尾,月当头。
栾柠心尖酸疼,眼泪不浪费时间在眶里打转,刷地就掉下两滴。可看着近在咫尺的末末,虽然谈不上活生生,却好端端的,她又擦干了眼泪。
末末安慰她:“都过去了。”
女孩用力地点头,又看向阿苹,心也酸。他让她想起刚工作时经手过一个怪案。案情明了,十几个字印刷在文件纸上:继父长期虐打十二岁女孩,这次失了手。可字短恨却长,栾柠读得百感交集,她觉得愤怒、悲伤、无力......
这案子怪在鬼差去拘魂时,受害女孩的魂魄遍体鳞伤跪坐在地,而她的怀中还抱着个伤痕累累的男孩。那男孩不见遗体,生死簿上亦不留名。
女孩不敢和鬼差说话,又不肯放开男孩,鬼差便将他们一起送来仪容组。栾柠先给女孩整理好。之后为了给男孩整理,女孩才开口:
“有一回,爸爸打在我头上了,我的头又疼又胀,晕得我忘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我就想:要是我是个男孩,他就不会打我了。就在这个时候小明出现了。可是他只存在在我的身体里,爸爸看不到他,还是没停手。只是那些拳头都落在了小明身上,我一点都不疼。
后来每回爸爸打我,小明都会出来替我。这回是小明被打得没知觉了,才换了我出来。” 女孩讲到这里一反先前的麻木,哀痛刺破空洞的眼神:“我一直喊,一直喊,让他换我,我比他抗揍,他就是不听!”
鬼没有眼泪,栾柠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想了想,在金纸上画了一大堆糖果巧克力给女孩烧了去,让她等会分给小明吃。
女孩捧着堆糖,郑重地点头。
小明醒来时,睁着双血红的大眼睛和栾柠道谢。
分别时,女孩牵着小明,回过头迷茫地问:“姐姐,爸爸之后会怎么样?”
栾柠回答她:“他会去他该去的地方。”
后来她借办事处的电脑查到一些国外的病例,知道了“MPD”这个名词,翻译成中文是“多重人格症”。代替主人格经历极大痛苦的人格,医学上认为是患者的虚构幻想,栾柠不这么认为。
小明也好,阿苹也好,他们经历的痛苦都是真实的。
他们生来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注定是孤魂,怎么能没有怨气?所以诞生之时眼睛就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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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柠看着阿苹,心里复杂。他是檀末灵魂的异生,执念催生的希望,也是救下平安福利院计划的最终执行者。他和末末合力救下了几十口人,可这份功德一分为二的,他们谁也没能成仙。
她感激他的作为,却也得为消失的孩子鸣不平。女孩轻声问:“那三个孩子,都生了这种病吗?”
至此阿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鬼差带走檀末后,我一直留在这里。” 他拿下巴点了点末末:“按我俩约定守着福利院。这几年吓退过几个小偷,还有一个偷溜进来乱摸孩子的老头,其他没发生过啥大事。
直到有一天我经过食堂,却闻见一股味道。” 他皱起眉头:“像花草,可我也说不清是哪种,又像是几种混在一块,闻着闻着就觉得浑身发冷。”
【鬼也会冷吗?】这个疑问同时出现在栾柠和末末心中。
“我追着那个味道找到了童童。然后那天晚上不知道从哪进来个男人,他和我说:‘它回来了。’
我突然就想起来了。” 阿苹咬牙切齿:“那是“树”的味道!” 他垂下头:“可我只是个没成仙的孤鬼,只会点小法术。我不知道能怎么办,是他提醒我:‘去木之部’。他说我既然能闻见,应该趁还来得及...”
半鬼仙的表情变得古怪:“把童童身上生病的部分都‘吃掉’。” 他的瞳孔红得像要渗出血。
恍惚间,栾柠总担心他的犬齿会在下一秒蹭地长长,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够身旁的解悬,却意外摸上肌肉紧绷的小臂。遂明白他也已经注意到了。
好在阿苹很快恢复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确实没有办法了,我给童童施了安眠和止疼的法术,我想着她即使身体缺了一部分,至少还能活下去。或许等我以后会点其他法术,还能给她补上。
我就闻着味吃,可我越吃越发现树根不止扎进了肉里,甚至挤满了骨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女孩愣愣地问:“其他孩子也是吗?”
阿苹闷闷地“嗯”了一声,“是我发现得太晚。”
【那文文——】栾柠正要开口问,半鬼仙忽然语气激动道:“可小衷还有机会!我昨晚咬了几口就发现“树”味很淡了。要不是他突然醒了,可能他就治好了!”
阿苹看着栾柠的眼睛,认真地问:“能不能让我治好他?”
栾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衷先前遭受的苦难尚且还没结束。
【可难道不治吗?】她想问阿苹有多大把握,想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偏偏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她其实都猜得到。
半鬼仙见她许久不说话又转向末末:“你帮我劝劝。”
男鬼问他:“你凭什么相信那个男人的话?”
“因为他知道那本书的存在,他说他是作者。他说‘木惟兼并之’,只有差点成树的我,才有机会救他们。”
像在照镜子,末末从阿苹熟悉的眼睛中看见深厚的绝望和一点点仅存的微光。曾经他们没有选择,现在似乎也没有。他望向栾柠,但还是保持缄默。
女孩正毛骨悚然,先前末末描述的“钢笔字”、“泛黄纸”已经令她联想到月乡那本上卷。
【这又从哪冒出个自称作者的人?】想到这她转身对搭档小声说:“月乡”。
解悬点了点头,忽然问:“那个男人的外貌有什么特征吗?”
“这里,” 阿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下,“还有这里,” 他又指右眼下,“都有一个黑点。”
【又是谢逑!】【是谢逑。】外勤小队立即反应过来。
【这个谢逑究竟要干什么!怎么哪都有他!】栾柠一想起他就头皮发麻。
【可是...】她转头望床上熟睡的小衷,无论谢逑的目的是什么,他确实没有给他们添过乱,相反还供了很多重要的线索。
【他的方法,或许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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