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会来废弃教堂里散心。
根据简意三年以来的观察,这些好战分子更喜欢去训练场发泄精力,运动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散心方式。
这些莽夫欣赏不来园艺艺术,他们把大部分的爱献给机甲,从天到晚谈论哪家的机甲性能最优,挑选机甲需要注意的十件事,保养机甲的一百零八种方法,等等。
学校里的情侣很少,能进第一军校的都是各地的天之骄子,他们更想要进集团军,没有时间花费在小情小爱上。
当简意从红砖墙上翻过去时,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个人低头看书,听到动静凛冽回头。
他看见对方的冰块脸,脑海里瞬间对应上某位青年将领的名字——季宁淮。
你不是应该在南部星域的“火种号”上吗?
季宁淮将书本收起,手按在腰间配枪,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伤得不重,只是崴了脚腕。
白金色的学院制服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上灰尘,变得脏兮兮的,秀气的少年垂头丧气,凌乱的头发沾有几根爬山虎树叶,他适时认错,乖巧地坐在地上听候差遣。
季宁淮一身黑色作战服,五官端正,一双灰色的鹰眼,面无表情,跟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
他松开握枪的手,拿起地上的书本,拍了一下灰,平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语调毫无起伏,比机器人还要机器人。
“简意。”
“擅自离校,你违反了校规第十三条第二点:未经允许,不得离校。你需要被全校通报批评。”
“可不可以抵消违规记录,我可以用我以前的成就抵消。”
“拿你年级主席的位置换了。”
“你不是新来的老师吗?”
表面上简意在忏悔,实际上他在心里抓狂大叫。
我的主席位置!我维持了三年的记录,我好不容易才当上的主席,这可是进入皇帝近卫队的重要条件。
哥哥怎么办,我要让你失望了,该死的季宁淮,为什么不好好地待在南部星域,跑来首都星做什么,这里又不打仗。
“可以用其他东西代替吗?”
简意不甘心地问,脑子懵得像一团浆糊。
“不可以,我爸跟我说过,简意同学最在乎的年级主席的位置,只要拿这个威胁,他就会乖乖听话。”
少年如遇雷劈,神情呆滞,弱弱道:“您的父亲是?”
“季怀民教授,你们的历史老师。”
季宁淮看了一眼智脑信息,不管原地石化的学弟,拎着书本走了,他的爸爸喊他回家吃饭了。
简意在风中凌乱,为自己岌岌可危的年级主席位置默哀。
经过一夜的忐忑不安,季老教授发私信告知他的惩罚,抄录十遍历史课本,并按时上课。
只要完成这两个要求,一切既往不咎。
真是宽容的惩罚,简意缓缓松了一口气,开心得多吃了一碗饭。
开心只是一时的,发现自己接下来的机甲课老师是谁以后,他就开心不起来了。
“这是你们未来三个月的实训老师,让我们欢迎季宁淮少将。”
全体学生们为这位年轻将领的到来欢呼,只有简意一个人默默发愁,他觉得这个冰块脸来者不善,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
就算有阴谋,也陷害不到他的头上。
简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校生,没有任何实权的贵族子弟,仰仗他人鼻息生存。
他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月,期间安分守己,从不缺勤早退,磨磨蹭蹭地抄完十遍书。
这一个月,发生了几件大事。
恶贯满盈的科洛西姆角斗场被皇帝查封。
军队面向平民扩招。
各大军事集团军回首都星接受检阅。
莱茵陛下将亲临军校联赛。
在食堂吃饭时,简意听到身边人在谈论近日时政,他们猜测可能要打内战了,皇帝要打压反抗军的气焰。
他听到他们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听见了总归心里难受。
喝了两口没有味道的营养液,他就恹恹地丢掉了,漫无目的地在学校漫游。
光线逐渐暗淡,这才发现他又走到废弃教堂了。
宛若游魂一般,简意拖动疲惫的身躯,望着水洼发愁。
那是积蓄的雨水,流入小土坑里,成为了一个短暂的镜面。
前天下了一场大雨,即便在雨伞的遮挡下,他依旧淋湿了半边身体,他的衣服到现在也干。
秀美的脸庞愁云惨淡,他用手指为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可是一松手,笑容就如烟雾一般消散。
小小的水洼倒映出一个不开心的人脸,他天生蹙眉,可以解释他不是不开心,他只是看起来不开心,但是他心里还是不愉快了。
他从小远离亲人,唯一的亲人远在天边,如今他们连立场都不同,见个面更是难如天堑。
最让他伤心的一点就是,他帮不上一点忙,哥哥让他去帝国上学,让他接近皇帝,可是他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
——皇帝住在皇宫里,皇家护卫队是皇帝的狼犬,他们是皇帝的利刃,撕碎一切阻扰皇帝意志的人。
“帝国先民从废弃的荒星走出,我们用落后的武器打倒邪恶的星盗,抢走星盗的飞船,打倒共和国的军队。从一颗小型垃圾星,到一整个星系的庞大疆土,帝国只用了五百年,贪婪的银龙和勇敢的雄狮为帝国开疆辟土,可是银龙被自己的贪婪吞噬,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莱茵陛下在百年前发动斩龙行动,将银龙家族的家族赶尽杀绝……”
简意跪坐在地上,闭上眼睛背诵历史书上的一段话。
为什么银龙是贪婪的,哥哥也是贪婪的吗?哥哥想要领土、军队、权利,他是贪婪的吗?他只想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是他唯一的亲人,哥哥为他指明前路在何方,他要听哥哥的话……
一双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敲打他的肩膀,简意一个哆嗦,从冥想状态中脱出。
季宁淮抱着书,黑色军装笔挺,胸口的利剑勋章闪闪发光。
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坐在另一边的倒塌石柱上,摊开随身携带的纸质书籍。
简意记得这本书,上次被季宁淮逮到时,他看的就是这本书,书扉上写着标题——历代美食鉴赏。
季少将的全部心神融入这本食谱上,他不问简意为什么待在这里,两人沉默地待在废弃的庭院里,像是原本就存在的枯萎树干。
简意鼓起勇气走到他的身边,偷偷看一眼他的书本内容,羞怯地抓住洁白的袖口,扭扭捏捏地说:“季少将,你为什么要休假,像您这样的军官理应在部队候命,不应该在温和的校园环境里懈怠。”
他把书本合上,抬头看他,透露着些许疑惑。
“为什么你会认为学院生活很温和,你们接受的是正规的军事化教育,每天各种各样的训练、考核,身心接受的磨炼不比星球驻兵少。或许你觉得训练内容太简单了,想要申请实地战场训练?”
简意连忙摇头,抿着嘴苦笑拒绝,道:“决对没有。”
实地战场训练是五年级生的实习内容,他们被集中安排到某个荒星,击杀流窜的星盗团伙,击杀人数越多,评分越高,未来进入集团军的可能性就越高。
这是一件非常累人的活动,每年都有人得了PTSD,接受心理治疗,有的人挺了过去,有一些被恐惧打败。
简意绝不是害怕战场的人,他很小的时候便见过血,血的味道是锈味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是温热的,烤焦的皮肤散发出烤肉的气息。
他明白战场的恐惧,他不能后退,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现在的军团首领都回首都了,帝国是要打仗了吗?”
简意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渴望得到答案。
“让你天天逃课,你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军校联赛、授勋仪式、皇帝的生日宴,三个重要活动的日期重合了,内阁怎么商议都解决问题,就决定三个活动在同一个月完成。”
简意摇摇头,他不信这么巧合的事情,道:“这比科技大臣的秃头长出头发的可能性还要低。”
“但是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最近可以去买彩票,万一中了传说中的超级大奖,就可以辞职,过上幸福的退休生活。”季宁淮摆着一张死人脸,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简意吃惊地说:“你怎么能辞职呢,你都是少将了,早熬个几年,你就可以当元帅了。”
季宁淮看他,道:“谁想当打工人,要不是想气我爸,我才不去从军。”
简意回顾他的事迹,当年军校的万年老三,一毕业就是校官军衔,管理一个连,入伍第一年就参加长鲸争夺战,顺利协助斯拉夫将军占领长鲸星,被斯拉夫将军赏识,从此一路高升,官至少将,算得上帝国最年轻的少将。
原来他是一个厌倦父亲权威的叛逆少年,怪不得季教授很少提过他。
“你倒是很适合做打工人。”季宁淮斜睨他一眼,拎着书走了。
简意跟他身后,一路小跑紧随其后。
出了教堂小径,他转角就遇见了斯卡雷·道格拉斯,他名义上的大哥。
大哥向季少将问好,伸手拦住要跟少将一起走的简意,把他禁锢在原地。
季少将那个冷酷无情的人无视简意可怜巴巴的小表情,冷酷无情地驾驶飞船走了。
“下周是母亲的生日宴,你要记得参加,那天我会派人接你回家的。”
大哥是个表面温柔和煦的人,实际上他控制力极强,他轻易接受了简意作为弟弟的身份,对待他和比伯别无二心,从不偏袒,真正的公平公正。
大哥揉了一下简意的脑袋,宣布完这件事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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