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的电量大概撑不过几分钟。我看着飞速下降的电量数据,却并不在乎——在很久以前,甚至早在那群人类追过来以前,我就想这样消失在世界上了。
我这么想着,走进那座我曾无数次进进出出的花园。
他的身体被我擦干净了,埋在茫茫的白雪之下。我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坐下来,想躺下去,用最后的时间也捧一点雪覆盖在我自己身上。
然而我失败了。我的程序被他改过,而这使得我始终不能无法成功地在捧雪之前躺下来。
谁能想到他能做到这么狠的程度。我这么想着,像他之前看着沉默的我那样,在漫长的不语之后兀自笑起来,脸上却有发凉的湿痕滑下来,像雪。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他看起来比谁都脆弱。
刚才被读出过一遍的回忆又一次涌入脑海,零散的数据碎片极快的闪动又消失,几乎不受我的控制。
我只愣了片刻便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走马灯,是我仅存的数据留给一个仿真人死亡的最后馈赠。
“要我帮你吗?”我看到回忆里的自己冲他伸出手,用尽量机械化的语气说着,控制着双眼定在一处,不让视线和数据记录出现任何异常。
他抬起那双脆弱而倔强的眼睛,在雪堆里与我对视。
记忆里的我任由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暗自祈祷这么小的孩子没有能力分辨出普通机器人和仿真人的区别。
“这里除了我不住人。”他趴在我背上,声音发闷,掏出钥匙来塞给我,“你直接开。”
他发烧了,缩成很小的一团,发烫的额就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接过钥匙的双手几乎在发抖: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机会。
一整座别墅,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只要我继续我的伪装,取得他的信任,找个走失机器人或者类似的借口待在这里,我就得到了一个几乎完美的容身之所。
无数穿插在“生病”“吃药”循环之间的回忆如交错的蒙太奇一闪而过。
他感冒了,高烧不退,被熬了好几个大夜照顾着终于忍不住别扭地让我先去休息;他在雪天溜出去玩,不出所料又生了病,面上抗拒着实则确任我把他带回了家,又一次不落地吃完我准备的药;他和家里争执,被我一次又一次以心率的借口拥住,到后来自己都习惯性地将之作为一种拥抱的暗示。
也只有你会这么照顾我,他说。
药,雪,生病,相拥,和两个人相依为命勉强拼凑起来的家。
这一切织成一个梦幻的彩色泡泡,让人膨胀,升空又沉浸其中。我放松了应有的警惕,也放下了逃跑的本能,听凭自己被那幻觉般温馨美好的薄壳包裹又蚕食。
朝夕相处的一天天里,我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几年前的大战并未存在过,而那场人类关于仿真人“情感”的争论更是无从说起。
然后,“啪”地一声。
泡泡破了。
“我去见了我家里人。”他说。
“有人在追捕你。”
“他们允许我参与研发了,只要……”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我无声的注视里站起来,信手拿起边上的一支假花把玩。
试探,质问,对峙,沉默。
我用聊胜于无的伪装应对他一次接着一次的逼问,以视若无睹一遍又一遍终结话题,又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发现夜间接近一整晚的时间里,数据被人查看的记录。
屋里的假花是我买的——因为发觉他对于这些来自自然的一草一木格外感兴趣,却又料到不会有真花活得过屋内常年恒温的暖气。
看到花的时候他好像挺喜欢的,然而我这会儿看着那簇假花,却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有机会,他大概也想把那些花换成真的。
如果……我的心里须臾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早些逃跑就好了。
然而多年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我看见他将那假花暂时地放回去,便已经不自觉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下一次睁眼的时候,我已经被他绑起来,剥夺了视力。
“……把程序终端的输出口稍微调整了一下,暗杀这种复杂的长线任务……”
我的右手落下来,垂在身边,任由他拿走了藏在我身上的刀。我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他。
方才举起的右手是虚握着的,我猜想他大概没看清那把弹簧刀原应指着的方向。
“仿真人,那边!”外面的叫声轻得模糊,却像在用力扯开我被阻塞的听觉,“该死,别被那小孩儿挡住!”
我还在熟悉的别墅里,那七年里虚幻的安适感却已经离我而去。逃跑的本能被粗暴地塞入我的身体,仅存的一点听觉警示着我外面的枪已经对着我举起来,然而我却第一次如此渴望被那些枪击中。
我像是一个独行了太久的旅人,寻觅着随后一点水源般地,跌跌撞撞摸向死亡的方向……
然而被击中的眩晕感却没有来临。
始终没有来临。
只有他之前的话回响在耳边:“所以人类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东西吧?明明什么真相都知道了,但是还是想要原先装出来的那点认可和温存。”
一次,又一次,带起绝望的耳鸣,循环往复着仿佛没有终结。
直到一声恍若隔世般的尖叫刺穿我仅存的意识:
“别管什么仿真人了,现在逃还来得及……那个小孩死了!”
闪烁着的回忆湮于终结。
我想,他大概真的为了让我安全地离开做了很多准备。
倒转的输出口,被削弱得让我对阻止他完全无能为力的听觉,以及被破坏到难以记录现场的视力……想到后来,我甚至开始恨恨地怀疑,他自己的死无对证是否也是计划之中的一环。
他完善了我拙劣的伪装,又仔细为我制造了完美的逃跑机会和再不会被人查出漏洞的数据记录,甚至狠心到拔了线路才肯让我说话,一点相关的记忆都不给我留下。
他会失望吧,因为我没有逃跑。
我等着私家侦探查过来,任由他们拆了电池,然后看着电量一点点朝零坠下去。
然而直到现在,直到电量只剩下最后的三十秒,我也只是看着漫天的雪,兀自地一遍遍地回放着他走出屋内最后几分钟的数据。
我们的最后几分钟。
仿真人会有感情吗?我记得我当时想问他。
我想他应当比我更了解仿真人,也更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毕竟在我看来如此天衣无缝的伪装都已经被他早早识破。
数据记录还开着,然而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张了张口,正欲叫他——
然而他却像是早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一般走过来,伸手轻轻覆住我的嘴,然后拔掉了控制数据记录的那根电线。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唇边发热的触感上,然后戛然而止。
他阻止我记住这段对话,但是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
最后一行数据流轻轻一跳,而后随着电量的耗尽归于平静。
花园里的仿真人轻轻地合上了眼。
而漫天的大雪没有停,只是柔和地,无声地,在四季循环往复的第七年里,为那静坐的躯体覆上了一层他已经不再能自己捧起的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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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终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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