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清楚,虽然裴景山看起来清清冷冷,不像是会接近别人的人,但是自己对他而言,是很特殊的存在。他跟裴景山熟络起来并不是在班里,而是在酒宴上。
他家也是本地很有名望的大家族,所以每年跟各大家族联络感情的聚会,基本上都会带上他。那个晚上,被裴丛带着在人群中吹捧寒暄的裴景山,蓦然让张乐安察觉到了深深的落寞。他就站在人群中,不知对面拉着他手的老头子说了什么,他笑了笑,客套又疏离。张乐安跟他不一样,他还有个哥哥,继承家业的事情还轮不到他。相熟的长辈们都知道他是个无心经营的二世祖,也就从不奉承巴结他。他百无聊赖地端了杯可乐,溜达到裴景山身边:“嗨。你也是被家里人硬拖了来应酬的?”
裴景山正结束了一场奉承,本想趁着裴丛不注意,溜到厕所去透口气的,没想到被端着可乐的张乐安拦住了。他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乐安,客气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张乐安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裴景山应该还不认识他,不知道与他是同班同学。毕竟张乐安在学校里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同样也没有像裴景山那样耀眼的成绩和长相。
他把可乐朝裴景山递了递:“喝点吧,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刚才跟我大爷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都没喝口水。我叫张乐安,是你现在的同班同学。很高兴认识你,我同病相怜的小兄弟。”
他能从裴景山的眼中看出对这种宴会的厌恶和逃不得的不甘,于是本能将他划进了自己的阵营之中。十六七岁的孩子即便常年浸淫在名利场上,交朋友却是最单纯,最随心所欲。
裴景山愣了愣,上一个给他递可乐的是远在北方的卓从灵。少女殷切的眸子在眼前闪现,他鬼使神差接过了可乐,大概也是很久都没看到这么纯粹的笑容了,他对张乐安的戒备顿时烟消云散。“谢谢。” 他礼貌的道了谢,抿了一口可乐。可乐很甜,是他许久都没有感受过的味道。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张乐安闲适的靠在窗边,歪着头看裴景山。他知道裴景山也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
裴景山一时没有答话,正要开口时,裴丛过来了:“在这里干什么,走,还有几位你爷爷的商业伙伴要见见你。”他像是才看见裴景山身边的张乐安,挑了挑眉,热情招呼他:“这是张家的二公子乐安吧?许多年不见了,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你哥才不大呢,没想到现在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跟你哥长得可真像,一样帅气。”张乐安听惯了这样的话,熟稔地冲裴丛欠了欠身:“裴叔叔过奖了,我不如哥哥成器,这样,我不打扰您跟景山了,那边还有几个叔叔,我还得去拜会一下,先失陪了。”他说罢,冲裴景山一点头,潇洒走到了宴会厅的另一边。
裴景山看着杯子里的可乐,皱了皱眉头。他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明明张乐安就快要成为他的朋友了,真正的朋友,却被突然冒出来的裴丛打断了。他嗔怒的瞪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裴丛,觉得没意思极了。张乐安刚刚跟裴丛客套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情让他陌生,又觉得惶恐。他不愿意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千篇一律的客套。
裴丛不知所云,紧走了几步跟上裴景山:“张家那个小孩跟你不是一路人,日后少同他来往。你以后可是要掌管裴家家业的,他这样混不吝的二世祖,只会带坏你。”裴丛往张乐安无所事事的背影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警告裴景山。裴景山不置可否,心里冷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随后他们又遇见过几次,裴景山没有听裴丛的远离张乐安,而是对张乐安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更多的,是对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淡淡羡慕。裴景山做梦都想不到,象他这样的性格,会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除了远在北方的卓从灵,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个朋友。他开始时不时下课的时候跟张乐安一起去接水,会主动把自己做完的作业给张乐安抄,也会在张乐安回答不上问题来抓耳挠腮的时候替他讲解习题。
张乐安渐渐对这个同病相怜的小兄弟改观了。原来他并不是谁都不在乎,甚至在旁敲侧击之下,知道了卓从灵的存在。这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张乐安不太会打探别人的过往,上次裴景山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他后来也没有继续追问,但裴丛说的话还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对裴景山的过往有了些猜测。
“叮铃铃——”下课铃声准时响起,老师没有拖堂的习惯,按时放学。裴景山收拾好书包,张乐安已经在门口等他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泡芙喝可乐?”张乐安用肩膀跟裴景山碰了碰,脸上的疑惑十分明显。裴景山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张乐安一下子顿悟了。“因为她喜欢,你就喜欢?”张乐安有些揶揄,那个北方女孩是裴景山罕见的向他袒露心事的时候说的。他忘不了裴景山提到那个女孩的时候,眼中都亮了一个度。
“算是吧。”裴景山低下头,他不太喜欢甜腻的食物,但是在一个个放学的下午,他的不喜欢被治愈了。“那你就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吗?”出乎裴景山意料的,张乐安没有继续八卦他跟这个女孩子的故事,而是皱起眉头,问他自身。
裴景山这下子是实实在在的陷入了迷茫。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自己的兴趣爱好。他不挑食,家里的厨师做什么他吃什么,唯一的一点口腹之欲是因为卓从灵,他顺从地参与每一场应酬和酒会,顺从地跟在裴丛身边学习如何打理公司,可这一切,也不是他喜欢的。
他喜欢什么呢?裴景山好像已经十几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他认真想了想,大概只有五六岁时灿烂的落日是他喜欢的吧。他席地坐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看眼前一轮赤红的圆轮从眼前没入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之间,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呆呆地想明天太阳还会不会升起。如果不升起就好了,这样永坠黑暗之中,他不用为白天的生活发愁。
他对着张乐安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喜欢看落日,这算兴趣爱好吗。”可张乐安不喜欢落日,落日代表着一天的终结,他讨厌完结的感觉,就像是喜欢的动漫还是走到了大结局,尽管看的人意犹未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感。
说话间,他俩到了蛋糕店。裴景山虽然被裴方管的很严,但是裴方对于裴景山的零花钱还是很大度的。裴景山买了一大袋泡芙,嘱咐店员分成两份装。
他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走出蛋糕店,把一包顺手就塞给了张乐安。张乐安一脸震惊:“你给我干什么?”“你妹妹应该很喜欢吃,你不爱吃,就给她吃好了。”裴景山淡淡的,却不容拒绝。张乐安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裴景山在用这种方式跟自己道谢。
“好吧,我替张乐霖谢谢你。”张乐安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裴景山让他硬生生有了种孩子长大了知道人情世故了的欣慰之感。他接过袋子,晃了晃自己的头,把这种荒唐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面甩出去。
裴家的司机已经在路边等着了。司机监视着裴景山的一举一动,把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跟裴方反映了一遍。裴方不当回事,一哂了之。裴景山毕竟还是个少年,愿意融入同龄人,这才是裴方愿意看见的。但是裴丛可不是这么想的。自从他把裴景山从北方带回来以后,他就如履薄冰,生怕裴景山有一点不按他的要求来。他希望裴景山结交的是有才能有志向的家族继承人,而非张乐安这种整日游手好闲,完全不想继承家族产业的小混混。所以他十分严肃的把裴景山叫到了自己房间:“我是不是说过不让你跟张家老二在一起胡混?”裴景山还背着书包,手里拎着泡芙。他眨了眨眼,没说话。
“以后离他远一点,还有,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给我丢出去。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居然还当作宝贝送给人家张家的人,也不怕人家笑话。”他絮絮不止,裴景山却十分不耐烦:“我妈说她年轻的时候,除了我们容身的那栋房子,你只送过她小蛋糕。”
裴丛愣住了。确实是这样,他当年跟沈婷谈恋爱的时候,没送过沈婷什么东西,他总觉得沈婷大家闺秀,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所以什么都不送,除了最后分手的时候,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恳和坚决,买了栋深巷里的破烂房子送给了她。
也许是现在上了年纪,他每每想起沈婷来,这些往事都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在他心里,让他饱受煎熬。他不说话了,挥挥手让裴景山出去。裴景山知道,他又要掏出那两张照片来回忆往昔了。他嗤然,当年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是深情起来了。
泡芙被他放进了卧室里的小冰箱里,每天吃一个,吃到了许多天以后。过年了。南方的年也热气腾腾。裴家这样的大家族,就算是过年这种喜气洋洋的节日,都有许多规矩,裴景山一直不喜欢南方的年。沈婷没有过年的概念,小时候每年过年,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天,裴景山听着邻居家传来的欢声笑语,自己默默啃饼干。
裴元善还是像往年那样对家中所有的用人颐指气使。只是今年看见裴景山的时候,他有些忌惮了,他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得知,裴方越来越器重这个大孙子了。而高不成低不就的裴元善,已经跟这个堂哥越来越没有可比性了。裴景山的成绩名列前茅,在一众有份量的家族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他待人接物是眼高于顶的裴元善远远无法企及的。
裴元善对上裴景山的视线,不由得一悚,想起那年他对裴景山做的那些事,有些后怕。可裴景山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他发难,这让他始终惴惴不安,像是头上悬了一把达摩克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给他当头一击。
裴景山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知道,自己羽翼未丰,还不能对他怎么样,不过他现在懂了,寝食难安才是最折磨人的。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却不知道未来什么时候来,又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降临到自己头上。这是裴丛带他去了许多次谈判桌后,他自己悟出来的。不可否认,裴丛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但这样的本事,仅仅体现在了打理家族企业,完全没有分到教育子女这一块上。所幸裴景山的悟性高,见得多了,自己总能琢磨出些名堂来。
裴景山的大伯母在餐厅里忙碌,见裴景山进门来,擦了擦手,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迎了上去:“景山啊,一年没见长了这么多了,现在都这么高大啦?”裴景山不露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摸过来的手。他咧嘴一笑:“元善也长了不少,看着比去年又胖了一圈吧。大伯母真好,把元善也照顾的这么好。”大伯母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她余光看到了正在往这边走的裴方,还是强忍着不快,呵呵干笑了两声。裴方刚好听到了这句话,扭头打量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二孙子,长得确实是越来越壮硕了,看着身体就很好。老爷子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裴景山的肩膀:“景山啊,你也得多吃点,太瘦了对身体不好。”裴景山的大伯母忙点了点头,随声附和着。
裴景山没说话,随手给裴方剥了个橘子。裴方接过来,还没有说什么,就听见裴景山的大伯母叹气:“景山真是个好孩子,年纪不大,却知道照顾人。只是孩子毕竟还小,身边也没个人照顾着些。爸,老二这么多年都是自己过来的,也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在家里稳定下来了,也该找个弟妹了吧。”裴景山垂着眼,没说什么。他知道大伯母肯定有什么打算,但没想到是要给裴丛介绍对象。裴方沉思了片刻,在裴景山伯母忐忑的眼神中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打算?”裴景山伯母心中大定,将手腕上的赤金镯子转了两下,方才说:“我有个发小,她叔叔家有个独生女,今年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三十岁,比老二小几岁,我看刚刚好。”
裴景山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留美回来的,人家姑娘是好姑娘,但还得看看他裴丛配得上配不上呢。他对裴丛结不结婚没什么意见,他们父子关系淡薄,而且沈婷也并没有和裴丛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在外面,裴丛就是年轻的时候妻子去世,自己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的悲情角色。
裴方眉头皱起来,裴丛身边除了沈婷之外,再也没有过其他女人。他虽然觉得裴丛是个不孝子,但不肖子的前提还是自己的儿子。他也曾想过要给裴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但是因为担心裴景山,迟迟未能行动。他瞥了一眼坐在桌边的裴景山,后者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感觉。
裴景山伯母见老头子一时没有表态,还以为他不愿意,忙找补了几句:“那孩子虽然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但是很懂事,长相也很出挑,家境与咱们家倒也般配,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开这个口。”
“爷爷,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吧,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裴景山丢下一句,站起身来要走。大伯母却如临大敌,她知道,裴丛对裴景山的母亲很是情深意重,不然也不会有裴景山,更不会那么多年都没有结婚,如果让裴丛自己决定的话,那她这么长时间所做的打算全部都付诸东流了。她顾不得其他的了,声音也尖锐了起来:“爸,任由老二这么下去,他要是能忘了景山他妈还行,要是忘不了,还能任由他一辈子不结婚?裴家的二少爷终身未娶,传出去让人怎么看老二,怎么看我们裴家啊。”
裴方的眸色深沉,看不清是作何打算。转身要走的裴景山听见这话,却猛然把身子又转了过来,正对着伯母,目光炯炯,如有实质:“怎么看?伯母,难道您觉得,裴家二少爷为了亡妻终身未娶,是件很丢人的事?”“不……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伯母,我年纪小,阅历比不得你们老江湖,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知道那个富家公子为了亡妻终身不娶,我会很佩服他,甚至对他的家教肃然起敬,而不会觉得妻子去世之后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子是件值得夸耀的事。”裴景山转身就走,留下脸色铁青的伯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裴方左右看看,沉吟了一小会还是说:“这件事景山说的也有道理,就先问问老二自己的意见吧,他要是不同意,再跟十几年前一样往外跑多少年都找不到,反倒不上算了。”
伯母讪讪的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却又听见裴方冷冷的声音响起:“还有,以后不要在景山面前提起他母亲来。你也是当妈的,怎么还故意往孩子的心上插刀呢。”他这话说得严肃,让裴景山伯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这场闹剧以裴景山的插手结束。接下来的几天,裴林一家三口都老老实实,任是心中万般不甘,也没有再弄什么幺蛾子。
过完年后,一个很暖和的早晨,裴丛突发奇想,要送裴景山去学校。他们没有让司机开车,而是由裴丛亲自开车,路上,裴丛问:“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结婚?”裴景山盯着路上不断后掠地景色,发现这不是他熟悉的上学的路。他不动声色,摸了摸唇角:“这倒不是,你想结就结,跟我关系不大。我只是觉得那个姐姐才三十,你配不上她罢了。”裴丛似乎没想到配件山是这样的回答,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你妈妈的缘故,所以不愿意我身边有别的女人。”裴景山冷冷:“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没在她身边待几天,跟她连夫妻都算不上,我凭什么要求你为了她守节呢。”车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你带我绕路去学校,要迟到了。你跟老师打过招呼了没有?”裴丛冷哼了一声:“还用你提醒吗?我虽然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是也当过两年单亲爸爸,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
裴景山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的几句话,就算今天早上不绕路都能说完,但是裴丛还是选择了绕路,说明他还有很多东西要跟自己说。裴景山静静坐在后排,等裴丛主动开口。
到一个路口,恰逢红灯,裴丛轻轻踩下刹车,停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你妈妈的故事吧?”“她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你。”裴景山反唇相讥,不让沈婷有一点落后于裴丛。
裴丛不在乎的笑了笑,问:“那你想不想听?”“我不想听。但是没用,你想讲,就会一直讲下去,无视我的反对,就像从那个小巷子里把我带出来,就像不顾我的反对,带我离开北方。”裴景山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裴丛这时候没了平日里一直端着的长辈架子,而是像推心置腹的两个朋友,自顾自说起了被他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段知慕少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