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北抵达北直隶,风雪就愈发大了。
宋潇君站在屋檐下望向院里,莹白的雪笼罩,似要将这天地间染成一色,大雪纷扬落下,如鹅毛般轻盈,落在手上,瞬间就化成点点水珠。
顿时一股凉意从掌心蹿入心底。
她缓缓收回手,随即轻声一叹。
身后穿青色袄裙的丫头紫檀望着她略显寂寥的背影,几度欲言又止。
——自打前日姑娘伤寒病愈醒来,看她的眼神里就好像多了些东西,时常长吁短叹,近来更是对她时有关怀,跟欠她东西着急还似的。
紫檀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紫檀。”潇君在前面叫她。
“姑娘。”
“你饿不饿?”
不是才在夫人那里吃了一碗银耳羹么?难道姑娘又饿了?
紫檀闻言狐疑地走上前,低声问道:“姑娘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做,老爷托人安排的这间宅子十分方便,每个院落都配有小厨房,里头东西一应俱全,虽说是个别院,瞧着宅子的主人家很是用心的。”
姑娘大病初愈,有胃口是好事。
潇君看着远处昏沉的天际,却忽然打了个哈欠,“罢了,我有些困,叫含霜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擦把脸去睡会儿……若母亲问起,你就如实和她说,无要紧事,便不要来扰我。”
姑娘病体尚未好全,嗜睡也属正常。
紫檀称是,揣着疑惑下去吩咐含霜烧水,回来住处时见潇君已经沉沉睡去。
她轻手轻脚地将屋里燃烧着的炭火拨开些,又去开了扇小窗通风透气。这时含霜捧着一个漆红的木盆进来,刚要说话,紫檀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姑娘已经睡下,咱们且去外间守着。”
屋里很快没了声响。
须臾,床榻上紧闭双眸的潇君却又忽然睁开眼睛。
她眯眼打量着架子床上精雕细琢的四季样式花纹,心里思绪万千,但混乱的不成样子。
她记得前世将死之时身旁只有一个眼瞎的紫檀守着,堂堂皇子正妃竟落寞、怆凉地死在了府中最破旧的院子里。
记得皇后残忍地拉她入局,记得继后对她的阴狠与决绝,记得前世丈夫的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记得那个所谓的夫君所有的薄幸和虚伪。
前世的一切历历在目,恍然如昨。
她也曾苦问上苍,既让她活的如此委屈憋闷、潦倒凄凉,为何偏偏要让异世的她穿越至此?
谁料前日她睁眼时看到屋外晴光大好,亮堂堂的,晃着她眼睛生疼。而紫檀穿着换季时府里新置办的崭新冬衣出现在她面前。
她刹那间就有些释然。
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过意不去,特地让她再重生一次啊?
真好,复活跟闹着玩儿似的。
如今她还是宋家女,还不曾嫁与大宁朝三皇子为妃,永清宋家也还没有被抄家发配……
甚至他们一家人还没有回到北直隶!
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的这个时候正是她的父亲,宋家五老爷宋振扬在外放安庆府五年任期满后,举家迁回北直隶的途中。而她因感染风寒,一家人只好借住父亲好友家的别院以供休憩。
也正是在这里,她莫名其妙地救下出来冬猎的三皇子,朱峻熙。
又恰好因此她被皇后赐婚,十里红妆册为皇子正妃。
那时张扬肆意如她,活的像只无拘无束的鸟儿,可皇室的一切却成了禁锢她的牢笼。无人告诉她,皇后素来与宠妃张氏不和,选她嫁给朱峻熙,一是因她所处的永清宋氏平平无奇,不过寻常世家,无法对他提供任何助力。
二来,她救过朱峻熙,这门亲事张贵妃无法回绝。
更无人告诉她,皇后会在她嫁给朱峻熙的第二年病逝,贵妃张氏继位为后,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宋潇君的前夫地位水涨船高,而她这个被先皇后专门找来恶心继后的三皇子妃,自然而然地遭到婆婆的怨怼与拿捏,以及她前夫的厌弃。
以至于后来连一个夫人都敢骑到她头上来欺辱,以至于偌大个王府竟没有一个人拿她当回事。
总之,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她活的很潦倒、很凄凉。
死之前,才是她嫁给朱峻熙的第三个年头而已。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是宣德皇后突然病逝,张贵妃成为继后。
紧接着太子被都察院诸君联名弹劾“耽于逸乐,不事国政”,皇帝罚其三月禁足,他却被传出在东宫中与宫女白日宣yin,被昭华长公主当场撞见,陛下大怒,当场下召令废太子。
随后安徽大涝,难民涌入京城。彼时她的父亲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临危受命,押送八万两修河款至安徽救灾,入徽时八万两里头有六万两成了石头。
陛下知晓后雷霆大怒,勒令彻查。
父亲被下狱,大伯被免职。仅仅过了一月,永清宋氏覆灭。
她在坤宁宫前跪了一天一夜,但那时继后对她已是厌恶至极,又怎会动恻隐之心相助于她?那日直到潇君跪晕过去,也未曾如愿见到她。
此后她大病一场,身体每况愈下。
没有娘家帮衬的她在王府寸步难行,含霜、含雪、紫樱几个入府就跟着她的陪嫁丫头,竟被侧妃以王府人手不够为由,指去各位夫人跟前伺候。
仅留的一个紫檀,也被她们迫害,最后双目失明。
两人相依为命,不知是谁在照顾谁!
潇君思及此,拽着被褥的双手倏地握紧,指甲嵌入肉里也仿若不闻,心中涌过一阵阵悲凉,她缓缓闭上眼睛,两滴晶莹的泪珠沿眼角滑落。
异世穿越而来,能混成她前世这般模样的实在是罕见……所以怎么能这么背呢?懿旨不得不接,皇后与贵妃积怨已深,她不得不成为两大后宫势力争斗下的可怜炮灰。
无论怎么走都是一盘死棋,何况前世到最后,她就连走棋的资格都没有,外无援助、内无帮衬。
真是可笑。
明日一早朱峻熙那厮就会带着几个世家子弟来到这座陆家别院,紧接着就会去冬猎。
顺带她和她的弟弟。
干脆就眼睁睁看着他被那支利箭扎死得了。
……不,她连去都不会去。
想她宋潇君,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弟们敬重有加的嫡长女,虽不至于说含着金汤匙过日子,起码锦衣玉食。
前世活成那般模样,她进行多次反思,归根究底都是因为那个混账皇子!
重活一世,她难道还会步这后尘?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她现在只想平安的活着!
这般想着,竟真就沉沉的睡过去,早几日常梦见前世之事,此番倒很难得的陷入安眠。
*
酉时初刻,华灯初上。恰是府里用晚膳之时,紫檀很尽责的叫醒潇君。
“夫人身边的彩玉姐姐来请,说是陆家的小公子来了,说要见您一面,夫人叫姑娘去前厅见礼。”
潇君闻言一把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清醒,“你说谁来了?”
紫檀一怔,缓缓再说了一遍:“宣宁侯的幼子陆三公子,陆砚来了。”
潇君怔然,她记得前世朱峻熙来这座别院时,带了几个世家公子同行,陆砚也是其中之一。但紫檀如今的意思难道是只有陆砚来了。
思及此她不免又低声问道:“可是就来了陆砚一人?”
紫檀点头,试探着道:“姑娘身上可爽利些了,您若不愿去,不如奴婢去回了彩玉姐姐,您好生休息?”
陆砚独自一人先来,竟还说要见她一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潇君眉目未见舒展,看了屋外夜色一眼,垂眸思虑片刻,“不用,替我梳妆吧。”
说着掀开被褥下床。
紫檀转而去衣柜里翻出一件藕荷色绣着林鸟的小袄,袖口处缝有纤细柔软的洁白毛镶边,下面则找了件烫金梅花纹马面褶裙,双手捧到潇君面前。
不过是去见个陆砚,倒也不必这么盛装出席。
潇君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灌下去,而后瞥一眼紫檀,道:“我觉着今天穿的那身素色襦裙就很不错,这般花里胡哨的衣裳往后还是少拿出来吧!”
紫檀捧着衣裳的双手一僵,没忍住看向潇君,眼神里带有探究。
她记得她们家姑娘从前最爱这样鲜艳夺目的衣裳,怎么现在却成花里胡哨了?难不成病了一场就连喜好都改了?
潇君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已经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执起木梳为自己梳起头来。
“替我梳个简单些的发髻,省的麻烦,再让人家久等。”
“哦……好。”紫檀愣愣应一声,忙将衣裳收好,快步走到她身后,伸手接过她递来的木梳。
他们如今栖身的这座宅子正是陆砚他们家在五回山的别院,依父亲和陆家六老爷的关系才借用两日。准确来说这宅子还是陆砚他爹所有,如今人家的儿子来了,她理应周全礼数,要出来拜见一番的。
说起这个陆砚,她前世也曾见过几面。
第一面自然就是在别院,当时他站在一众世家公子之中,清雅的像是湖中栖息的云鹤,卓尔不群,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令人移不开眼。
事实上她也的确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或许得益于祖传的优良相貌,陆砚就是拥有去到哪里,别人的目光就跟随到哪儿的好容貌,仅仅一面,她就记住了那个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之后倒是也见过他几回,可那时的她已经嫁给朱峻熙那个狗东西,两人的交集不言而喻。
而且按照前世的时间线,在宁安十四年,也就是明年。宣宁侯夫妇在进香途中被刺杀,不幸滚落山崖,同行的世子爷陆煦因为被棵歪脖子树接住,捡回来半条命,可却也落下病根。
一时间偌大个宣宁侯府到了陆砚的肩膀上,他被迫长大,在料理父母后事以后参了军。
后来她被关在后院,与外界的联系更少。
少有的几次里曾听到过陆砚的消息。
听说他屡立战功,在军中步步高升。
也听说他在兄长陆煦死后忽然与朱峻熙决裂,以一己之力将早已风平浪静的京城局势打破,让原本偃旗息鼓的各方势力又重新跃跃欲试起来。
算是给朱峻熙使了个很大的绊子。
她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她扶着紫檀到院里晒太阳,偶然间听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说的。
她高兴的把手上最后一个镯子送给那个小丫头,毕竟那个时候能够让朱峻熙吃这么大亏的人不多,她早对他恨之入骨,十分喜闻乐见他摔跟头。
哪怕只是因此事,她也该对陆砚恭敬一些。必要的时候,她甚至该帮他一把,至少在这一世,让他不再成为那个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
眼下比前世好的点在于,她拥有先知。
虽不至于和朱峻熙母子俩斗法,但至少不会再让自己卷入其中。
当然闲暇时顺便给他们“送送礼”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出声。
紫檀手上动作一僵,疑惑地看向铜镜中的她。
“没事,你继续。”
潇君心情大好,语气都轻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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