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寒烟起(十七)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呵!

周玉扬冷笑一声,咬牙撑起自己的病体,终于稳稳靠上床架,枯瘦的手费力地抓过一个棉絮枕头,好不容易把它放到身后,可一连串动作仿佛耗尽他所有的力气,险要将肺脏咳出来的咳嗽声迭起,直至嘴角流出血迹。

“我……活不长了。”他吞咽了声,没有光亮的眼眸轻轻阖上,语气中难掩落寞,“可他们竟……连这几日都……都等不及。”

徐简行道:“反诗案上达天听,眼下官府已查到永昌商行,你死了,这案子才是真的死无对证,介时即便陛下不以谋逆问罪你的父亲,但他教子无方的责却不得不问,无论如何都将重创荣国公府。他们自然巴不得你早死。”

“你怎知……”周玉扬错愕睁眼。

“此前不知,如今明白了。”徐简行笑了笑,“永昌商行真正的掌舵人,其实并非是你吧?我想了许久都未曾想明白,为何你如此势单力薄,能短短几年之内创建一个如此宏大的商行。背后若无人相助,凭你一介病体,几乎不可能。”

周玉扬垂下了头,仍选择了沉默。

徐简行寒眸微微眯起,“周玉扬,你还准备替他们遮掩吗?”

望着眼前人,清朗的面容泛着贵气,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青玉小冠,举手投足尽显雍容,只有锦绣堆里长大的儿郎才有如他这样的气场吧。

哪怕只是随意地眯了眯眼,周玉扬都能从中读懂压迫。

京城贵胄,翩翩玉郎。

是他一世都装不出的模样。

也是他,最恨的样子!

明明,他的父亲也是京城众人追捧敬仰的荣国公,而他却要被践踏入泥……世人眼中他是被遗弃的奸生子,人人皆可唾弃,永远见不得光,卑微又可怜。

这又如何?既有的身份他抛弃不掉,无法像他的父亲随意抛弃他那样,将自己的身份丢开,他一生未入公府,却一世都无法从那座魔窟里逃离,他一直在不甘与悲恨中挣扎。

所以,既然他死期将至,那挑几个人给他陪葬又何妨?

“遮掩?不,这不是遮掩,真相本如此,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借永昌商行传扬反诗,谋逆大罪又如何?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不怕死,反正这恶心的人生我早便不想过了,能拉周家人陪葬,我也死得其所!生而未养,他荣国府要为他们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他边说边咳,但也许是想起这些年来所受的欺辱,气极恨极,这一连串的话竟被他说的异常流畅,也异常清楚。

徐简行不知自己触及到他哪片逆鳞,让他忽然如此激动,一下也摸不准该怎么跟他交谈。

他是个案犯,却也是个悲苦可怜之人,司法之外的地方,徐简行还是想给他留一些余地,不用刑讯逼问的法子对他。

“你是大理寺少卿徐简行?”见他不语,周玉扬捂着胸口,冷笑道:“你是燕国公一脉的佼佼者,生来尊贵,受人敬仰,你自然体会不了我的恨,踩我入烂泥的那些人,是我的亲人,呵,多讽刺啊!”

“生时他们不待见我,那我就要他们陪我赴死,徐大人,你快命人拿我呀!我就是有反心,覆了一个小小的荣国公府哪里够啊,倾覆这王朝、这天下才好,哈哈哈哈……”

他越说越愤慨,到最后竟有些疯魔地笑起来,直至气息不稳,大口地呕出了血。

徐简行皱着眉,默不作声。

周玉扬身上对荣国公多年的恨意,他化解不了,也没有闲情去化解,只是觉得,何苦?

此人何苦,连自己都不愿放过自己。

践踏他的人里,何尝没有他自己?

“周玉扬。”徐简行忽然唤道。

而后见他起身逼近床榻,盯住周玉扬的脸,继续道:“无疾,有没有一把红伞?”

提起无疾的名字,周玉扬眼里一闪而过的一抹惊色被徐简行捕捉到,顿时心中有了判断。

“是他,你的背后之人,也是买凶杀你之人,是无疾。”

“你怎……”周玉扬急急避开他的目光,将头偏至一旁,而那处长桌上摆放的,正是无疾赠他的棋盘,方才带恨的眼神,在此刻不禁柔和下来。

“大人要问什么?我并不认得无疾。”

徐简行直起身,顺着他的视线走到长桌前,抓起一颗白子在手上把玩,压根没将他的话放在眼里,淡淡笑道:“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是吗?”

说着将白子投入装黑子的棋罐中,冷静的声音随后响起,“是十二他们问出来的,我进来前他们告知了我。听说近来他常伴你左右,那这条巷弄的邻里应当有不少人见过他吧?”

“你……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找到他,了结反诗案。你想用你的死把这个案子强行阻挡在你这儿,他都派人来杀你,却还是要替他遮掩,那本官偏不遂尔意,即便你死了,即便连他都活不成,这案子也查的清。”

说完徐简行拂了拂衣袖,长笑欲出门去。

周玉扬不想这人仅凭只语片言,竟能猜到无疾头上来,顿时有些着急,伸手想抓住他的袖口,却因为无力支撑,右手生生砸在床沿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且慢!”

“晚了!”

周玉扬歇斯底里道:“在他眼中我已是死人一个,无论如何他今日都不会现身。”

徐简行已经打开了门,外头的光从门缝里透过落在他脸上,明暗的光感令人看不清神情,可却能从他说话的语气,听出他的笑意。

“不必他现身,衙门可凭他的画像,要么能找到他的人,要么,能找到他的尸身!”

无论周玉扬有没有供认,也无论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官府放出他重病未死且招出无疾的消息,他们背后的人就一定会弃车保帅,对无疾下手。

这是徐简行的谋。

他要的,并非查清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而是案子的线索不可断在周玉扬这里。

无疾活也好死也罢,只要有这么个人能为全盘顶罪,只要能有一个陛下赦免荣国公府的理由,足矣。

所以他的缄默与抗争,在徐简行面前没有一丝效力,而他此生挚友的性命,却拿捏在眼前人的手里。

徐简行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径直迈步出门,在他的身影离开门口之际,终是周玉扬败下阵,厉声呼喊道:“你别走,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们别逼死他。”

屋外安静两息,忽然听徐简行的声音响起,“来个人!”

下一刻,屋顶传来声响,一名黑衣人落到他面前,“大人有何吩咐?”

“备笔墨,你来记录。”

“是。”

徐简行复入门来,在门口略停,目光落到狼狈的周玉扬身上,眼神上出现少见的疑惑。

“我有一问。”

“徐大人请讲。”

“他要杀你,你却想保他,为何?”

闻言,周玉扬惨然一笑。

“就当一个可怜之人,想最后握一握那道天光罢。”

言罢之时,春雷惊落,昏暗的天色被一道闪电撕出裂痕,却也给了天地间须臾的光亮。

好一道天光,也是好一场春雨。

侍卫备纸墨时,徐简行仍旧坐在此前的圆杌子上,细细打量着周玉扬。

他的容貌应当是肖母,五官平和,没有他们老周家后人脸上一贯拥有的凌厉,倒像极一个俊俏书生,此刻重病缠身,眉宇间阴郁憔悴。

若没有被弃,他也该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文雅公子。

确实是可惜了。

“周玉扬,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他抱起双臂,突然问道。

周玉扬微怔,随后道:“我阿娘,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了。周岁那年,荣国公夫人发现了她,派人过来将她活活勒死,自此我没了双亲,我娘的仆人将我带大,她说我唤周玉扬。”

他平静的说完,又咳好几声。

徐简行却有些不太自在,他在不经意间,中伤了他。

甚至此刻,他不太敢再称他的名姓。

“现在不是司官堂审,我不问讯你,有什么要说的,你说我听。”

“多谢大人。”

周玉扬咳笑一声,缓缓道:“我与无疾相识于五年前的春日,我在城外山林垂钓,恰遇上他随友出来行酒令,见我孤身一人,热忱地邀我同游。”

“大人不知,那还是第一回有陌生人对我笑脸相迎。”

“我其实明白他接近我有目的,可我这样一个废人,他能图谋我何?偶尔我甚至会想,都这般了,还有人能对我有所图谋,也算上天赐惠,我该谢恩。谋便谋吧,我反正没几年活头了,有人能在我死前闹些事出来解闷,应该也挺好玩的。”

“但我没想到,他竟要跟我一块做生意,他说要助我做成京城最大的商行,要让我的父亲对我刮目相看,却是他让我刮目相看了,永昌商行在四年内越至京城第三商行,他领着我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富豪。”

“我不知他如何起家,更不知他背后是有些怎样的人相助于他,我本就是个获益者,能有此挚友相伴,我已无他所求。直到两个月前,我的病已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他将一首诗放到了我的面前,同我说,想给我那个公府爹一点教训。”

“那一句‘永夜寒冬遮宁堂’,我明白诗意,是首大逆不道的反诗,我劝他不要冒险,可是徐大人你可知道,从湖广至安徽、河南、山东、再到北直隶,此诗借由商队广传至今,竟无一人阻拦。”

“这样的朝廷,早已不堪,连年征战,百姓并不知那个高坐龙台的人想要做什么,他们只知自己的日子过的艰难无比。”

“那么,”他对上徐简行的眼,目光如炬,“倾覆暗夜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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