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正酣,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间,宋筠虽应对着各方探询的目光与寒暄,心思却有一半系在身旁的崔元修身上。
他留意到,元修虽与同僚谈笑风生,对满桌佳肴却似乎兴致不高,每样只略动一两筷便停下。
目光巡睃间,宋筠忽然发现一桩趣事。元修面前那盘清炒芹菜,碧绿青翠,却未曾动过,与其他菜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心下微感奇怪,借着替崔元修布菜的机会,倾身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问:
“元修,可是这芹菜不合口味?我瞧你未曾动过。”
崔元修正与邻座工部侍郎谈论漕运之事,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惯常的从容笑意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一股略显无奈的坦诚,也压低声音回道:
“筠卿眼尖。是了,我自幼便不喜此物之味,总觉得……带些异样之气,故而极少入口。”
他语焉不详,似乎不愿多提,顺手便将靠近自己这边的一碟鲜嫩异常的春笋熘鸡片推到宋筠面前,语气转为轻快:
“这笋子倒是极好,用的是今冬新发的嫩笋尖,最是清甜。李府厨子手艺长安闻名,筠卿尝尝?”
宋筠从善如流,夹起一片裹着薄芡,晶莹剔透的笋尖送入口中,果然鲜脆爽嫩,点头赞道:“的确美味。”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盘孤零零的芹菜上。自幼受母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教诲,眼见这般精致的菜肴被冷落,终究觉得可惜。
“既如此……元修若不介意,这盘芹菜,可否让我用了?弃之未免可惜。”宋筠小声央求着。
崔元修闻言,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有犹豫。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将那只盛满碧色芹菜的青瓷碟子往宋筠那边推了推,声音低沉:“……你若喜欢,便用吧。”
宋筠并未察觉他这片刻的异常,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承认挑食,欣然接过。
他一边品尝着芹菜的清爽,一边很自然地抬眼,目光无意地扫过邻近的几张桌案。
这一看,却让他心中一动。
但见与崔元修席位相近的几张桌案,无论是如武邀月这般年轻的崔派门生,还是几位品级不低的尚书省官员,他们面前的餐盘中,几乎无一例外,芹菜都是原封未动。相对应的,他们手边那碟与崔元修所推相似的笋类菜肴用了不少。
宋筠心下讶异,这挑食……莫非还会传染同僚不成?他按捺不住好奇,又将目光投向宴席对面。
只见岑美芹正与身旁那位姿容秀丽、言辞机敏的中书舍人秋凝露言笑晏晏。她们那一席,以及周围显然属岑派核心的官员桌上,景象却恰好相反——鲜嫩的春笋备受冷落,反倒是那青翠的芹菜被食用殆尽。
他还想再细看几分,辨明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何玄机,恰在此时,李承嗣满面红光,端着酒杯,在几位傧相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敬酒。
“崔相,宋先生!”李承嗣虽带醉意,举止依旧温文得体,他先敬崔元修,又特意转向宋筠,眼中带着真诚的欣赏,“今日得蒙崔相赐画,更难得宋先生墨宝题诗,为婚仪增色良多,承嗣感激不尽!敬崔相,敬宋先生!”
宋筠忙与崔元修一同起身,三人举杯相碰。
饮罢,李承嗣兴致更高,对宋筠笑道:“宋先生,说来也巧,今年上元灯会,我等寻思只是赏灯游街未免枯燥,便约了三五好友,打算在曲江池边筹办一场诗会雅集,不知先生可否赏光莅临?”
宋筠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习惯性地先侧首看向崔元修,目光中带着询问。
崔元修脸上挂着鼓励的温和笑意,对他微微颔首。
得到首肯,宋筠这才转向李承嗣,拱手谦和应道:“李学士盛情相邀,筠荣幸之至。届时定当赴会,向诸位才俊请教。”
“太好了!”李承嗣喜道,“那便说定了!届时我派人将请帖送至府上!”
送走李承嗣,重新落座后,宋筠看着面前那盘快要见底的芹菜,又望了望对面谈笑风生的岑美芹,再回想方才所见邻近桌案的“泾渭分明”,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莫非……这席间的菜肴取舍,竟也暗藏着不可言明的玄机?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方才咽下去的,笋非笋,芹非芹。他端起酒杯,想要用一种不同于任何菜蔬的味道压一压刚才的清苦。
这酒显然是李府特意为贵客准备的,后劲十足,想来必是陈年佳酿。宋筠只觉得脸颊耳根的热意迅速蔓延开来,起初尚能维持清明,很快便感到心跳异常地快,一阵紧过一阵,竟让他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他以为是酒力上头,加之宴席间人多气闷所致,便侧过身去,对正与吕瑛才低语的崔元修轻声道:“元修,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出去透透气,醒醒酒便回。”
崔元修闻言立刻转过头,眼中关切流露:“我陪你同去?”
“不必,我自有分寸。”宋筠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在廊下站片刻,无碍的。你且安心在此。”
只是出去透气醒酒,他不想因自己这点小事扰了崔元修的正事。
崔元修见他态度坚持,又见他只是面色绯红,似是寻常醉态,便也不再强求,只细心叮嘱:“那好,披上裘衣,仔细着凉。若不适,即刻唤人来找我。”
宋筠点头应下,小心翼翼扶着桌案起身,身子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稳住身形,接过侍从递来的裘衣披上,缓步走向连接花园的回廊。
冬夜寒风凛冽,扑面而来。
宋筠本以为这冷风能驱散酒意,却不料吸入冷空气后,心口那阵慌闷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骤然加剧。仿佛胸膛里塞了绞索,随着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绞索越收越紧,疼得他瞬间佝偻了腰,冷汗顷刻间浸湿了内衫。
他眼前阵阵发黑,耳鸣不止,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向身旁的廊柱。
冰凉的石柱让他有了倚靠,他一手扶着柱子,另一只手揉着胸口,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与窒息感。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不适感仍在加剧。他张大嘴,却发不出清晰的呼救,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这里是李府重地,他人生地不熟,一时不知该向何人求助。
就在他几乎要滑倒在地时,李府管家恰巧从堂上出来,一眼便瞧见了这位崔相身旁的贵客。只是这位文士方才还神采奕奕,怎的这下面色这般难看?
管家心中一惊,立刻快步上前,躬身急问:“这位先生?您可是身子不适?”
宋筠已无力回应,只能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左胸,眉头紧锁,唇色发白,额上青筋隐现。
管家见状,心知不妙,这绝非寻常醉态!
他不再多问,当即转身,对身后一名小厮厉声吩咐:“快!速去偏院请刘医官过来!要快!”
吩咐完毕,他又立刻稳住宋筠几欲瘫软的身形,连声安慰:“先生撑住,医官即刻便到!”
那刘医官显然常驻府中,应对此类突发状况,来得极快。他一看宋筠情状,二话不说,先探指搭脉,片刻后脸色一凝:
“是先天心脉受损之象!最忌心绪大动或性烈之物牵引!莫非方才饮了烈酒?此乃大忌!再晚上片刻,恐有厥脱之险!”
他语气急促,显然情况危急。
管家也颇为震惊:“怎会如此?老爷特意叮嘱要拿窖藏的剑南烧春待客,却不想……”
“先别纠结这个了!”刘医官打断他,立刻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枚香气奇异的蜡丸,捏碎后将其中的褐色药丸塞入宋筠舌下。随即又取出金针,手法如电,精准地刺入其内关、膻中等几处大穴,徐徐捻转。
金针度穴,药力化开,那绞心般的剧痛与窒息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宋筠煞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但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着廊柱,气息微弱。
与此同时,管家也没闲着,疾走几步来到厅堂内,至崔元修身边,低声急禀。
崔元修听罢,脸上淡定自若的神色瞬间冻结。
“哐当”一声,酒杯掉在案上,酒液泼洒。
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得身后座椅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一旁的李昭贤尚不明所以,正要询问,却见崔元修已面白如纸,甚至来不及对他多做解释,只仓促一拱手,便疾步如风地向厅外冲去。
李昭贤心下骇然,不知出了何等大事,也连忙起身跟上。
当崔元修冲出厅门,一眼就看到了他那筠卿。一炷香前他还只是面带潮红,带着醉意,此刻居然气息奄奄,面如死灰。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抽痛,几步抢上前,几乎是半跪下来,一把将宋筠冰凉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声音因极度恐慌而带上了颤抖:
“灵筠!灵筠!你怎么样?你看看我!别吓我……”
宋筠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他,眼中掠过一丝安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勉强挤出几个字:“没……事……别担心……”
崔元修如何能信?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一旁侍立的医官。
刘医官连忙低声回禀:“崔相,这位先生乃先天心脉孱弱,最忌烈酒催激。眼下已初步稳住,但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碰性烈之物或情绪激动。”
此时李昭贤也赶到了,看到这情形,亦是惊魂未定,连忙道:“元修,快!快将宋先生扶至客房歇息!我这就……”
“不必了,李公!”崔元修断然拒绝,声音已然找回了几分冷静。
他再次以宰相式的沉静说:“府上盛情,元修心领。但宋先生病体不宜轻动,我即刻带他回府静养。”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金针,一手探入宋筠膝下,一手护住他后背,稍一用力,竟是将人直接打横抱了起来。宋筠轻哼一声,无力地靠在他胸前。
崔元修抱着宋筠,对李昭贤郑重道:“李公,今日突发此事,搅扰盛宴,元修深感愧疚。然……”
他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宴厅,声音压得更低:“宋先生之事,万望勿要声张,以免坏了李公您的清誉,徒增烦扰,也免扫了承嗣的兴。”
李昭贤立刻明白其中利害,一位宰相极为看重的新晋才子在自家宴会上饮酒病发,传出去于李府、于崔相声名都非好事,连忙应承:
“元修放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医官,你即刻随崔相回府,一路悉心照料!”
“不必劳动贵府医官,我府中俱已齐备。”崔元修再次婉拒,语气缓和却坚定,“告辞!”
说罢,他不再多言,抱着怀中人,大步流星地向府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
李昭贤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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