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怕自己写得过于含蓄,对方未能领会其中巧思,还会在诗后附上寥寥数语的自注,譬如“拙诗‘忘机’二字,乃念故园门前鸥鹭,又兼见陶然阁。相公雅量,令筠思之此‘鸥鹭忘机’之典,暂得逍遥”云云。
一来二去,诗画互答便持续了月余。其间,宋筠也曾按捺不住,向柬生小心打听:“小哥常在骆府走动,可知骆老近日……对秘书省人事可有甚么安排?”
柬生如今得了崔裕的提点,更是谨小慎微,连忙摆手,一脸惶恐:
“宋先生您折煞小的了!小的就是个跑腿的下人,府内老爷们的事,小的哪里能知晓?更不敢胡乱打听的!”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宋筠见状,也知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心中那份关于前程的焦虑,却并未因这风雅的诗画往来而减轻分毫。
时光流转,转眼已是初冬。
立冬这日,相府书房内暖意融融。崔元修处理完一叠公文,搁下笔,目光落在手边的诗稿上,心中忽地一动。
如此诗画互赠,虽风雅,却终究隔了一层。
何不……更近一步?
他亲自取来一张上好的砑花素笺,并非宫中盛行的那番繁复吉祥纹样,而是极简的远山轮廓,只需寥寥数笔,在笺角细细勾勒出几笔寒枝,便是一幅现成的诗笺。
他拿起诗笺,吹干墨迹,越看越欢喜,便唤来老管家崔裕。
“裕伯,劳烦您跑一趟宣平坊,将这个交给宋先生。就说……”崔元修将诗笺递过去,斟酌了一下词句,“立冬新制一笺,觉其意境甚善,惜无佳句相配,请宋先生不吝才情,赐墨题诗其上。”
崔裕双手接过那精致非凡的诗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躬身领命退下。这位在崔府侍奉了四十余年的老管家站在原地,两道淡眉拧在一起,脸上显出少有的凝重和欲言又止。
崔元修低下头继续处理公务,等了几息不见动静,抬起头,眉峰微蹙:“裕伯?”
崔裕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相爷……老奴僭越了。”他一撩衣袍跪下,态度谦卑,言词间却带着长辈的忧虑。
“您能有个谈诗论画的知心人儿,老奴打心眼里替您高兴。只是……”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少爷,如今的当朝宰相。
“如今您位极人臣,执掌中枢,国事繁巨,千头万绪。如今却与一位白衣士子诗画往来,旬月不绝……是否……稍嫌过密了些?恐引人注目,惹人非议啊。”
崔元修愣了片刻,似乎没料到老管家会说出这番话。他脸上掠过一种复杂神色,似是无奈,又似是对这份过度关切的不以为然。
“崔裕,我自有分寸。不过是诗文往来,能误得了什么大事?你快去快回便是。”他声音平静,不愿再多做纠缠,只是催促老管家快些动身。
见崔裕仍跪着不动,崔元修语气转冷,近乎赌气地反问:“怎么?裕伯是觉得此等小事不该劳烦大驾?那我亲自去送也可。”
崔裕看着自家相爷那难得流露出的近乎固执的孩子气,深知再劝无用,只得长叹一声:“老奴岂敢,这便去。”
他拿着那枚沉甸甸的诗笺,出了相府,一路往宣平坊行去。
刚到宋筠所居小院附近,却见院门口立着两人。一个身材肥胖、穿绸裹缎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宋筠指指点点,语气颇凶。崔裕停下脚步,隐在一旁静观。
“……宋郎君!不是我不讲情面,这都拖了多久了?当初看你是个读书人,才把房子赁给你!说好的季付,这都入冬了,上季的尾钱还没结清,这季的租金更是影儿都没见着!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我也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胖男人唾沫横飞。
宋筠站在门前,面色苍白,身形在宽大的旧袍里更显清瘦。他拱手,语气带着恳求:“王老板……实在对不住。近日……近日手头确实有些不便。您再宽限几日,只几日就好。待……待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待我筹措一番,必定如数奉上。”
“筹措?您拿什么筹措?”王老板嗤笑一声,肥厚的下巴抖动着, “上次你也这么说!我告诉你,这长安城的房子,多的是人抢着租!要不是念着你是个读书人,我早就轰你走了!少废话!今天要么给钱,要么……”
他抬手用力拍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卷铺盖,立刻,马上,给我滚蛋!这房子,我明儿就另赁他人!”
宋筠被那拍门声震得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巷子里已有几户人家悄悄开了条门缝探头探脑。那一道道目光,如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他的自尊上。
“……五……五日。”宋筠的声音抖得如院外枯枝上的残叶,吹散在凛冽的风中,“王老板,再给我五日。五日之内,若还交不出租金,我……我自行搬走,绝无二话!”
他抬起头,直视着胖男人,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老板被他眼中那股狠劲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哼了一声:“哼!五日?这可是你说的!白纸黑字立字据!五日后交不出钱,立马给我滚!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告到京兆府去,让你这读书人的脸面也一起扫地!”
宋筠闭了闭眼,疲惫至极,哑声道:“好……立字据。”
王老板得了准话,又恶狠狠地撂下几句威胁,才骂骂咧咧地扭着肥胖的身躯走了。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巷子里恢复了死寂。
崔裕心中暗叹,这才缓步上前,轻声道:“宋先生。”
宋筠猛地回神,看到是崔裕,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急忙敛衽行礼:“崔管家?您……您怎么来了?”他目光落在崔裕手中那卷精美的纸笺上,似乎明白了什么。
“相爷命老奴给您送这个来。”崔裕将诗笺递过,“立冬了,相爷亲手制了此笺,想请您题句诗上去。”
宋筠小心翼翼地接过,触手是极佳的宣纸质感,其上山水墨痕淋漓,意境高远,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他喉头微动,低声道:“有劳崔管家了。请您回禀相公,此笺珍贵,相公厚爱,筠……心感念。”
崔裕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关切地问:“宋先生,您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近日长安时气不佳,需得多保重。”
宋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多谢管家关心,无甚大碍。只是……只是天冷了,人便有些懒散,贪恋屋内暖和气,少见日光,故而面色差些,养养便好了。”
崔裕心中酸涩更甚。这年轻人,连窘迫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可也无奈,他只能点点头:“那就好。老奴这便回去复命了。”说着便要转身。
“崔管家!”宋筠却忽然叫住了他,声音很轻。
崔裕停步,回身:“宋先生还有何吩咐?”
宋筠上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崔裕,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异常明亮。
“您……方才是不是早就来了?”
崔裕心中猛地一凛,他没想到宋筠观察力如此敏锐,竟能察觉到自己在暗处。
不等崔裕回答,宋筠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语气更加笃定:
“还有先前那位……自称是骆府家小厮,名叫柬生的,经常来替我‘顺道’捎带诗稿去相府的那位小哥,他……其实也是相府的人,对么?”
崔裕沉默片刻,知道终是瞒不住了,故而缓缓点了点头。他心中暗惊,这位宋先生,虽处境困窘,心思却极其敏锐清明。
宋筠见他承认,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那苦涩更深了几分。
他再次对着崔裕,郑重地长揖一礼:“崔管家,宋筠……再次拜谢相公知遇之恩!也……多谢您与那位柬生小哥,这段时日来的费心传递。只是……今日之事,筠恳求管家,万勿告知相公。若……若您还肯顾念筠这几分无用的颜面……”
崔裕看着眼前这清瘦而倔强的身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与怜悯。他连忙伸手虚扶:“宋先生放心,今日之事,老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望了望宋筠单薄的身量,以及他背后简陋的小院,叹了口气:“天寒地冻,先生……保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