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好好读书,读出个功名来……娘等着看你,在长安,当大官……”
这话他听了不下百遍。
但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回应:“儿一定能考中进士!进长安,带着娘住大房子!”声音从稚嫩到深沉。
母亲含辛茹苦,耗尽心血,把他从汉水边送到这繁华的长安城,为的是什么?不是让他寄人篱下,不是让他寄情于风花雪月的诗画!是盼着他科举高中,金榜题名,堂堂正正地立在这长安城,光耀门楣!
可他呢?
科举不中,干谒不成,如今更是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他险些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若他只是未能高中,尚可原谅,回到汉水边,徐徐图之便可。
可如果沉溺于这京城繁华的迷梦不肯醒来,那才是罪无可赦。
至于崔相……呵,他或许是爱极了这般以风雅相邀的拉扯,却不肯花哪怕一丝一毫的心思让自己在长安站住脚。就连这次探病,怕不是担心自己真的殒命此处,毁了他礼贤下士的名声!
他即刻收拾行囊,明日城门已开便出城,离开这个不肯容他的帝都,远离那个将自己的情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伪君子。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件穿在身上的旧冬衣,包袱里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几本磨损的书卷,一件单薄的夏衫,便是全部家当。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桌面上——那叠精心保存的画作,那方素白刺眼的丝帕,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宣判。
就把它们扔在这里吧。他心想,这份风雅,太重,会压慢他回乡的脚步。
不过……他拿起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副竹枝画。那日诗会上,骆老是极力称赞并点了头的,崔元修……抄《竹枝词》时也是极认真的。
他还是把这张画卷好,放进了包袱。但目光触及那方丝帕,他犹豫了。
这终究是私密之物,上面还有他的名字……若被那粗鄙的王老板或是旁人拾了去,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他颜面扫地,更会牵连崔元修清誉。
他可以对崔元修的“轻慢”感到愤怒失望,却无法恩将仇报,去伤害一个至少曾真心赏识过他才华的人。
那么……烧掉?
烧了这代表屈辱和虚幻的证物,也好。
他拿起丝帕,缓缓凑近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丝帕的边缘微微卷曲,热意传来。
就在火焰即将舔舐上那株兰花的瞬间,他的手指猛地一颤,骤然收回,好像被烛火燎到的是自己的皮。
……罢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月余来的诗画酬答,那些在灯下反复品读、每一次收到新画时难以抑制的欣喜,难道都是假的吗?
崔元修的画,绝非敷衍之作,笔墨构图皆能看出是细细揣摩过他的诗意后才落笔的。
还有这帕子……上面的兰花清雅,那个“筠”字虽小,笔触却清晰认真。甚至……他方才泪水滴落,也只是让颜色略微晕开,并未模糊不清。显然是用了心,特意处理过的。
他终究狠不下心。
最终,他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将那方丝帕胡乱揉成一团,塞进了包袱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带来的所有悸动和烦恼都压下去。
一夜无眠。
晨光熹微,寒意刺骨。宋筠背着那个褪了色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院门。
找到王老板退房时,那胖男人哈欠连天,斜睨着他,满是横肉的脸上写满不解:“咦?宋先生,你这刚交清房租,怎地就要走?我这房子可是抢手得很呐!”
宋筠无意与他多言,只淡淡道:“有些私事,须得即刻离京。”
王老板眼珠转了转,照常签了契约,却绝口不提退钱的事。宋筠也懒得为这几文钱再起争执,而是抓紧时间,用剩下的钱去集市上买了一头最瘦弱的老毛驴。
宋筠牵着它,穿过昏昏沉沉的街市。出城那一刻,他回过头去,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向这座他曾无限向往,如今却只剩怅然的帝都长安。
朔风携着钟磬声刮过。
一身紫色官袍的崔元修正与同僚一边步下玉阶,一边谈论着方才朝会上关于漕运的事务,但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远处。
恰在此时,集贤院学士吕瑛才快步上前,恭敬见礼后,不停地对崔元修使着眼色。
崔元修会意,三言两语结束了与同僚的谈话,随即快步跟着吕瑛才来到宫墙下一处僻静角落。
“如何?”
崔元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昨日从宋筠处回来后,他一直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宋筠为何突然那般冷淡。
吕瑛才压低声音回道:“回禀相爷,下官仔细查问过了,秘书省近来并无新进人员,更无一位姓宋的郎官或校书郎。”
崔元修的心猛地一沉:“骆老那边……”
吕瑛才面色有些古怪:“说来也巧,下官正欲离开时,常伴骆老身边的徐主事认出下官,上前来主动询问……”
“询问什么?”
“他问……‘宋筠先生如今可好?骆老甚是挂念这位小同乡,听闻他深得相爷赏识,想必已在相爷帐下效力了吧?’”
崔元修如遭雷击,瞬间愣在原地。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以为骆温简在诗会上那般赏识宋筠,又是同乡,必定会将其延揽入秘书省,自己若再插手,便有与清流争抢人才、扩张权势之嫌,故而刻意保持了距离,只以诗画维系。
而骆温简那边,想必是见自己当众对宋筠青眼有加,又是赠画又是邀约,便误以为自己要提携宋筠,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并未另行安排!
两头都以为对方会管,结果两头都没管!竟让宋筠独自卡在这权力的缝隙中,无人问津,最终心灰意冷。他心气那般高,如何受得了这等折辱?
“糊涂!我真是糊涂!”
崔元修猛地一捶掌心,脸上尽是懊悔与自责:“我怎么……我怎么就没早一点想到!没早一点问清楚!”
他眼前闪过宋筠病中苍白的脸,那疏离冷淡的眼神,那句“不敢劳动相公”……原来那不仅仅是病中的虚弱,更是他的自尊在尖叫。
那也是他向自己发出的最后一次示警。
可他……居然没有领会到……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甚至来不及换下这身显眼的紫色朝服,对吕瑛才匆匆丢下一句“多谢吕学士!”便转身疾步向宫门外走去。
“相爷!您这是……”吕瑛才的声音散在他身后的寒风中。
崔元修充耳不闻,直奔自己的马匹,翻身而上,一抖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便朝着宣平坊方向疾驰而去。这番模样,若被御史台的人瞧见,定要参他一本“御前失仪”。
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脆急促,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躲避。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再次推开那扇略显破败的院门时,等待他的,只有一室空寂。
屋里打扫得异常干净,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桌案上空空如也,床上只剩光板的床榻,墙角那些捆扎好的书卷也消失了。
宋筠走了。他真的走了。
崔元修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漫了上来。
“终究是……晚了一步么……”
可他没有颓然,而是猛地回身冲出院子。
“襄阳在南,他……他一定是出春明门去了!”
他再次跃上马背,便狠狠一抽马鞭,朝着长安城南的春明门方向,再次疾驰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