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相府的灯火次第亮起。
崔裕在回廊下找到了正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厮偷玩樗蒲的柬生,轻咳一声,几个半大小子立刻像受惊的麻雀般四散奔逃。
“柬生,站住。”崔裕的声音不怒自威。
柬生身子一僵,只得停住脚,任凭大管家处置。
“去流霰苑外头候着,相爷今晚怕是要留宿在那儿,与宋先生‘论诗’。”
柬生眼睛一亮,裕伯不仅没罚他,还给了他这等差事。
他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应道:“是,裕伯!我这就去!”
他心下窃喜,相爷与宋先生情意正浓,昼夜不离也是常理。能被派去伺候“论诗”,这可是天大的信任!
他暗自琢磨,相爷学问深如海,宋先生也是才高八斗,两人夜深秉烛谈诗论文,自己能在旁聆听一二,岂不是能学到不少?他在村学里也背过几首诗的,可不是睁眼瞎!
到了流霰苑外,已有几位衣着体面的侍女垂手侍立。她们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着雪白的毛巾、熏过香的干净寝衣,还有一壶冒着丝丝热气的醒酒茶。
院内安静得出奇,只有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想必是宋先生在读书或构思新作。
柬生自觉站到离侍女们几步远的地方,以示规矩。然而,夜风还是将她们低低的交谈声送了过来。
先是素绢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低声对青梅说:“青梅姐,你瞧昨夜,相爷与先生……‘酬答唱和’,先生难得主动回应相爷呢。我听着那‘平仄’声,可是热闹得紧。怕不是相爷昨日兴致极高,‘一韵到底’了?”
青梅用袖子掩着嘴笑,接口道:“何止是‘一韵到底’呀!我昨儿个晌午看见翠微姐姐被使唤去库房,取了个锦盒来。”
她朝翠微手中的盒子努了努嘴:“我猜呀,定是相爷诗兴大发,想要‘用典’了!”
素绢当即作惊讶状:“哎呀,原来如此!难怪我进去换盥洗热水时,宋先生被相爷揽在怀里。那脸呐,脖颈儿呀,红的跟刚出锅的醉虾似的,真真儿惹人怜。”
捧着锦盒的翠微闻言,嗔怪地瞪了她们一眼:“你们两个小蹄子,就你们耳朵尖、眼睛利!昨儿那是相爷在‘炼字’,精益求精!至于今儿晚上……”
她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扫过紧闭的房门:“相爷是要‘拟古’还是‘革新’,是要‘工笔’还是‘写意’,那可就得看先生的本事和相爷的兴致了。咱们做下人的,好生候着便是本分。”
柬生听得云里雾里。“平仄”“一韵到底”“用典”“炼字”……这些词他似乎在村学夫子那里听过,都是作诗的讲究。
可为何几位姐姐们说起这些时,个个眼角含春,面泛桃红,那神态语气,全然不似在讨论圣贤文章,倒像是……像是在议论什么极私密又极有趣的事儿一般。
他忍不住凑近半步,好奇地问:“几位姐姐,你们……你们这是在讨论什么学问?相爷和先生论诗,这般高深吗?”
侍女们见是他这个刚来不久的半大小子,都嗤笑起来。
素绢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去!小猴崽子,打听这些做甚?这相府里的学问大着呢,尤其是这流霰苑的‘诗’,可不是你村学里夫子教的那套。多看,多听,少问,日子长了,自然就懂了。”
正说笑着,廊下灯光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崔元修穿着一身赭石色常服信步而来,众人立刻敛声屏息,齐齐下拜。
“相爷。”
崔元修微微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在翠微手中的锦盒上略一停留,并未多言,只轻轻推开房门,侧身闪了进去,动作轻柔,怕惊扰了屋内人。
房门再次合上。侍女们立刻恢复了肃立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嘴角那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却如何也掩不住。
柬生也赶紧站好,心里却像有只猫在抓挠。他忍不住抬眼盯着那扇糊着软烟的窗户。
起初,窗户纸上清晰地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似乎正在交谈。隐约能听到宋先生清润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漕运”“吏治”。相爷偶尔回应几句,声音沉稳。
柬生听得直打哈欠,心道原来宰相回了家也要处理公务,这“论诗”莫非是先论国事?实在无趣。
就在他眼皮开始打架时,屋内的声调忽然变了。不再是严肃的议政,而是变得轻快,甚至带着几分亲昵的调侃。
他听见相爷带着笑意的声音问:“……先生博学,可知这‘顶针联’要如何作,才最见巧思?”
顶针联?柬生一个激灵,这个他学过!不就是上一句的末尾字做下一句的开头字嘛!
他心里嘀咕:相爷学问通天,怎么会不知道这么简单的玩意儿?还特意问宋先生?
可他偷眼一瞧,只见素绢和青梅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连一向沉稳的翠微姐姐,耳根都泛起了红晕。
柬生再迟钝,也瞬间明白了——此“顶针”绝非彼“顶针”!这绝不是村学里考的诗词格律!
他再抬头看时,窗户纸上那清晰对坐的人影早已模糊、重叠、晃动,最终消失在视野下方。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摇曳,仿佛有风拂过烛火。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三声清脆而有规律的敲击声,像是玉柄敲在紫檀木案上的声音。
翠微闻声,立刻捧着锦盒,脚步轻盈地推门进去。片刻后出来时,手中的东西不见了,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些。
不多时,里面传来宋先生一声压抑的惊呼,显然慌乱羞窘到了极点,声音颤得厉害,都变了调:“相公……别!凉……”
接着是相爷宠溺的调侃,温柔而愉悦:“先生自个相中的好物什,这会儿倒怕起来了?无妨,元修给先生焐热便是。”
随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推推搡搡的声响,夹杂着宋先生似嗔似怨的低语和崔相低沉的笑声。
再然后,一种极有韵律的声音隐隐传来,时而短促如雨打芭蕉,时而悠长如私语,交织在一起。
柬生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原来这“平仄”,平缓悠扬者是为“平”,急促细碎者是为“仄”。
可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站在这廊下,比蹲在夏日正午的日头底下还要煎熬。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素绢姐姐说这里的“诗”和村学里不一样了——村学夫子可不会教这个!
又过了许久,久到柬生觉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屋内“吟诵”声渐弱,素绢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道:“傻愣着干什么?快去厨下,让他们备热水!诗成了!”
柬生先是茫然,随即恍然大悟,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应了一声“哦!哦!”,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
第二日,柬生顶着一对明显的黑眼圈,蔫头耷脑地跟着崔裕做事。崔裕瞧他那副样子,捋了捋胡须,慢悠悠地问:“昨晚在流霯苑外候了一夜,可曾学到些什么真本事没有?”
柬生张了张嘴,想起昨夜那“平仄”声和“顶针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憋出一句:“回……回裕伯,小的愚钝……相爷的学问实在太……太高深了,还没……还没太学明白……”
崔裕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这学问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参透的。以后你便常驻流霰苑伺候吧,日子长了,‘耳濡目染’,总能‘略通皮毛’的。”
柬生苦着脸应下,心里却翻江倒海:这相府里的“论诗”,果然是一门深奥无比、需要终身学习的大学问啊!
而此时的屋内,暖意未散。
天光已透过窗棂,洒满流霰苑的内室,将屋中的檀木清香和某种甜腻香气烘烤得暖融融的。
宋筠已醒,却并未起身。
他拥着锦被,侧卧在榻里,只露出半张脸和散落着青丝的枕头。面色不似平日苍白,反倒透出一种海棠经雨后的慵懒绯红。眉尖微蹙,似乎只是宿醉未醒。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崔元修已换好一身常服,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眉眼间俱是餍足与春风得意。
听得动静,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看到是崔元修,挣扎着想要撑坐起来。可刚一动弹,便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眉毛拧得更紧了些。
昨夜,他好像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来着。
崔元修走到榻边,极其自然地坐下,伸手探入被中,精准地覆上宋筠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可是这里酸胀?”他声音低沉,带着笑意,“昨夜‘用典’‘斟酌’得久了些,累着先生了。”
宋筠被他按得浑身一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似舒服又似抱怨。
他嗔了这位年轻宰辅一眼,却没什么气势,反倒像撒娇:“……错彩镂金,如何算作好诗……”
“是是是,先生此言得之,元修还需勤勉,方能得‘清水芙蓉’之妙。”崔元修从善如流,手下力道恰到好处。
“今日便歇着,莫要劳神。我已让裕伯将书房里那几份需要‘润笔’的诗文都暂且压下,待先生‘诗兴’恢复了再论不迟。”
他特意加重了“润笔”与“诗兴”二字,惹得宋筠耳根通红,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他,只由着他伺候。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主人此刻虽身慵骨软,却心甜意洽的真实心境。
窗外,日头渐高,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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