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璐侧身与谢贞四目相对,脸上带着一点浅淡的笑,平静开口:“三皇子、谢大人、沈将军与工部的几位大人一路,户部的甘霖与太府寺的几位一道。”
“荀太府的意思是,粮仓?”
荀璐颔首:“正是。”
“恰巧璐有旧友居于山阳,我与甘霖大人可从官道往淮州次仓山阳仓去,明面上核查粮仓,顺道寻访旧友。至于另一边,淮安仓不正设于瞻岱门的外闸口处,漕运要地,想必三皇子不会拒绝。”
哪里是不会拒绝,应当说是求之不得才是。
林翊心道。
此次南巡,三皇子所求有三——
其一,自然是尊陛下旨意,代母亲淑贵妃探望葛家二公子葛铖及其才出生的长子,以昭天恩浩荡。
其二,便是巡查漕运。
最后,才是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额外好处。
那边,谢贞自然也明白他这般安排的用意,思量片刻后只道:“如此甚好,就是苦了你们了。”
不止是辛苦,更要紧的,是恐会有性命之忧。
“若非早有准备,璐也不会自请出京。”荀璐微微笑一笑,端起茶水浅饮了一口,“陛下此番,既是打算彻查淮扬两地,恐也藏了考核三皇子的心。”
“算起来,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谢贞无奈摇头,“从前储君不也是如此,十六之龄往西走了一遭,其他地方暂且不提,回来人坚毅了太多。归京第二日一大早来太府寺,殿下连着身边几个随侍都黑黢黢的,天色又暗,我还吓了一跳,险些没认出。”
荀璐时任闽州刺史,只从与家中来往的书信里略知一二,对此事详情知之甚少,打听道:“听说,太子府从前的詹事,就是那时候折在了朔州?”
谢贞闻言,沉默着点了点头,不欲多言,只转移话题道:“东宫如今的詹事,是陛下从前别院的人。谢将军的胞弟,好像也是那会子被指为太子侍读。”
荀璐先是垂下目光,后淡然抬眸,与为两人添茶的林翊对上目光,见她敛眸摇头,遂就此止住疑惑,转而聊起了其他:“历年水利案卷均是工部上下在管理,徐洪大人几次考评皆不出彩,漕运一事上却是比谁都要上心,近几次整修河道、开渠筑堤皆离不开他的身影,一年时间大半都在京外。有他在,三皇子回禀的文书,应当是有着落。”
“倒是张侍郎……他会自请离京,实在是叫人意外。”
“不难猜。”谢贞淡淡开口,“另一位侍郎是世家出身,身子骨不算好,嫡亲的弟弟又尚了养在皇后膝下的安仪公主,纵然不是为储君马首是瞻,也是要避嫌的。”
荀璐同他确认:“江驸马?”
“是。”谢贞颔首,说着,他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看向荀璐,后知后觉惊呼出声,“你这倒是提醒我了……阜宁,淮州府辖下的阜宁,正是安仪公主的封地!”
荀璐不明原因,偏头瞧他,却听御史大人激动道:“江驸马身体倒是比他哥哥强些,只是有入秋便咳嗽的毛病,故而随公主一道常居封地,疗养身体,寄情山水。”毕竟,大周严禁驸马入朝为官,“淮扬两州税银丢失之时,驸马与公主正是在封地。”
“您的意思是……?”荀璐言尽于此,心照不宣。
谢贞点头,认真道:“如有可能,可以试着与江驸马联系一二。若是我出面,江家那位颇具美名的琢玉郎未必肯说实话,换荀大人,或有几分可能。”
“江怀瑜。”荀璐沉吟片刻,手点了点桌案,“不错。”
“去岁沂水决堤,朝廷的赈灾粮到长溪、万安等地之前,我确实听说淮州几个县域也就近出援了不少吃食和工具,没想到其中竟有公主和驸马的调度。”
“是,江家的祖籍便是在长溪一带。”谢贞又抿了一口茶,双眸紧盯着杯中一根茶梗沉浮,“但此事需妥善考虑,如何问……方不会连累两位。”
“自然。”荀璐应声,“江家尚公主后便一直低调行事,除了必要的宴席应酬,诗会酒局几乎不露面,江侍郎也一直有‘稳健笃实,端方严谨’之评,想必是不愿卷入风波之中。”
“安仪公主成亲之前,边境异动频发,几次叫人以为那年朝贡的宫宴,陛下会准允北部忽雷可汗的次子对公主的求娶。”谢贞微微冷笑,“未料到,同年朔方军一举剿灭了三个草原野部,圈出了好大一块马场,扬了我大周军威……只是,损耗到底是有的,为弥补朔方军亏空,陛下下旨冬季给宗室腊赐减半,难免有风言风语流传,累及谢将军与安仪公主。”
林翊不言不语。
谢贞所说之事,她也有印象。纵然不曾特意打听,长居老师黄磊府上,有关谣传也没少听——
什么“此战若是不打,也不会平白无故枉送将士性命”“谢云麾为着自己争名夺利,白骨累功,他倒是得了封受了赏,可怜宗亲替他受罪”“公主若是下嫁,草原自是会派人荡平袭扰边塞的野部蛮人,哪里用得着谢将军上赶着去犯险,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安仪公主啊,从前也未曾听说过这位与谢将军有什么交情,莫非……”云云。
谢贞又道:“好在,陛下适时为二位赐婚,方止住谣言。”
“原来如此。”荀璐顿时明白,“淮扬两州税改牵涉甚广,即便是皇子亲王亦难保全自身,何况是公主……大人放心,璐不至于恩将仇报如此。”
“那便好。”谢贞颔首,一口饮尽杯中之水,伸手扶桌起身,“你且稍作片刻,我去寻沈将军商谈过后,再去向殿下请示。”
“劳烦。”
论理,荀璐应与谢贞一道去。不过,三皇子身边的谋士,与荀璐算是有些隔阂,谢贞将此事揽过,他自是乐得无需露面。
待谢贞走远,荀璐才问,“方才你不让我多嘴,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翊欲言又止,叹气道:“太子府的上一任詹事,是孟氏子弟。”
当今皇后,太子的生母,便是出身孟氏。
孟氏子弟,于太子而言,不止有眷属之义,更有亲族之宜。
而谢贞登科及第,座师正是天嘉一朝的凤阁孟茨。
“……难怪。”荀璐无奈一笑,“多亏得你提醒。”
他不知其中深意,一再追问,确实是往人心口上撒盐。
林翊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大人只是一时情急。”
“说起来,你这次出门是只带了一个随侍?”荀璐抬手示意她坐下,关切问道,“要是需要,便从我这边调几个人过去。”
“多谢大人好意,加上官船主事另指的人,足矣。”
“不是同你客气。”荀璐脸上浮现淡淡的笑,随即飞快收敛,“之后要去山阳和阜宁,少了禁卫保驾护航,还是安排人守着好。”
“大人这边……”林翊迟疑道。
“无需忧心。”荀璐如松如玉,自信一笑,“荀氏一族虽以文载道,却并非自以为是的儒生愚妄。文辞之外,自有安身立命之法,几个有真功夫的府卫还是养得起的。”
“……是。”
*
果不其然,谢、沈二人同进言,三皇子用眼神询问过谋士的意见,见对方敛睫轻轻颔首,飞快准允。
涵洞镇靠岸,得知要走陆路办差,头脑昏沉的户部左侍郎甘霖大喜过望,顿时如饮仙药大病初愈,抬手压下嘴角兴冲冲喊人收拾行李去了。
袁氏门生、太府寺抄录、靖远侯府小公子的云华无悲无喜,只双手抱胸,清凌凌一双眼,抬眸盯着笑容奇怪、不怀好意的沈梁瞧了许久。
林翊才同师由一道收拾完东西,转头就被沈梁堵在了船舱。
“……沈将军。”
“林大人。”
等了好一会儿,沈梁都是笑而不语,林翊赶着去同荀璐确定之后的行程,无奈开口:“将军若是无事,可否借过。”
沈梁语气无赖道:“让路可以,先把我的要求听完。”
“听可以,下官可没法承诺什么。”林翊轻叹一口气,“请讲。”
“乔眠……就是这次工部出来混履历那个,你之前见过的。”沈梁压低声音道。
林翊道:“都水司主事,乔眠大人,下官有印象。”
“那就好说。”沈梁舒展开身子,咧嘴一笑,“这家伙能力没多少,得罪人的本事不小。他跟他那个上司……不是都水司的那个徐洪,是跟那个姓张的侍郎张敬之不对付,你们去山阳把他捎上?开销什么的算我头上。”
沈梁说的直白坦然,林翊却是万万没法应承:“您这话同下官说无用,得征得荀璐大人点头才行。”
“荀璐?呵,他那个假正经的才没理由反驳呢。”沈梁居高临下,抬手就是勾肩搭背拉近关系,用哥两好的语气道,“左右乔眠去了也是跟着你转,又不能真杵在荀不问跟前……哎!别跟我提那个本应该姓李、现在挂着云姓的小祖宗,那我可开罪不起,他爹虎起来是真会动手打人的。”
“但……”林翊才想反驳,就被抛来的一袋银子正中前胸,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就这样说好了。”沈梁没给林翊留拒绝的余地,人高腿长,径直离去,余音绕耳,“我去跟荀璐说一声,你一会儿记得把人领走。”
林翊闻言,直皱眉。
沈梁他当一个大活人是什么摆件、牲口么?
还领走。
林翊抬手揉了揉胸口,无奈想:真是……难怪会与持中秉正、端方守礼的荀太府不对付。
*
十日后,山阳城外。
“再行三里就是城门。”前去探路的府卫抬手一礼,禀报道,“大人,可要暂且歇息片刻?”
“直接入城。”荀璐一个牵引便控住座下马匹,朗声吩咐,“你且先去城中钱府递拜帖,我与几位大人驿站修整后便到。”
“是。”
还不等腰酸背痛、腿根发麻、舌尖发苦的甘侍郎斟酌言辞,就听荀璐紧随其后道:“一会儿甘大人便与乔主事在客舍休息吧,我带手下两位拜访旧友。”
甘霖闻言,顿时如霖天降,喜上眉梢,笑道:“如此安排甚好、甚好。”
倒不是说侍郎大人就如何身娇肉贵、吃不得苦,实在是荀太府精力旺盛,寻常人招架不住——
淮扬两地多雨,山阳隶属淮州府,自然不免其俗。
但,秋后阴雨连绵的情况并不多见。
起初天晴,晕船晕得险些去了半条命的甘霖大人乘马车赶路还觉着新鲜,偶尔上马骑行几番更觉舒畅爽朗。而后秋雨袭扰,顶着瓢扬桶浇的大雨赶了两天路,衣角鞋袜就没干彻底过,甘霖大人便笑不出来了。
偏生赶路之余,太府还不忘体恤民情,休息间隙特地绕路到田间地头查看附近村镇的秋收情况。
太府寺卿如此勤勉,户部侍郎没有不奉陪的道理,只得打起精神同年轻人走几遭。
养尊处优惯了,加上雨天路滑,田间垄上难免跌跤。
折了面子倒是小事,左右一行人里除了荀璐,都跌过,可只有侍郎大人运气不好伤了腿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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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南巡兵分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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