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张过生辰实在热闹,大宴宾客,厚礼盈巷,歌舞戏曲都摆了好几日。排场尊荣,比正经侯门的及笄礼都不差了。
第三日,正好是崔惊樾的生辰。
他看出连日来纪筝的失落,偷偷去后巷买了烟花棒,塞给纪筝一把,“小师姐,陪我放烟花。那我就生辰就很开心啦。”
纪筝坐在阶梯上,夜凉如水,夏夜天幕星空,缀满了星子。
微弱的星光,比不过月光的闪耀。
而她身旁,缭绕的只有流萤,围绕她飞舞,亲昵温柔。
纪筝问:“你父亲那里去过了?”
崔惊樾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去了信。问了好。特殊时期,父王不会怪我的。他还说攒了七年的生辰礼,等事了了一并送我。到时小师姐陪我拆!”
话出就后悔。月夜星空,他感觉小师姐的表情,好像整个人一瞬间碎掉了。
跟着他的心,一起。
小师姐,没有家了。
没有爹。
没有人……再为她补生辰。
“嗐,我才不信,我爹最喜欢吹水。来来来,拿稳了,我替你点。”崔惊樾忙着点燃手中的烟花棒,看火星子噌地亮起,燃烧时细细密密的声音,烟花棒越烧越短,离人的指尖越来越近。
可黑夜里,烟花棒的光芒太耀眼了。
让人舍不得放开。
彭——
隔壁烟花炸开盛放。两人闻声望去,鹧鸪院的矮墙根上,一簇簇火苗往天空飞去,飒沓如流星,在半空盛放作白牡丹、绿杨柳、青鱼尾、黄锦缎……一连数炮,美不胜收。
“啊。”
短促的叫声。
看呆了的纪筝,烟花棒燃到底,烫了手都不知。
“小师姐!痛不痛。”崔惊樾抢过来丢了她手里最后那点火屑子,狠狠踩了几脚灭火,又急急地捧过她的手看,呼呼地吹。
好在纪筝缩手快,只是烫红块皮。
崔惊樾起身,“我去拿冰符化水来。”
相执将分开的手,被再次握紧。
他们一人站在阶上,一人坐在最后一级节阶梯上,高低立现。
小道士披着星月,俊秀的脸,被簇簇烟花照出颜色。
“小师姐,你定是疼得厉害了。”
纪筝摇头,只是摇头不说话。很固执地拉着他的手。
崔惊樾只得再次坐下。
砰砰砰。
隔壁的焰火仿佛没有穷尽,欢歌宴语是炸声挡不住的,醉酒说笑一块块在墙根炸开,伴随醉鬼畅快淋漓的呕酒声。
崔惊樾静静陪了一会,仍是担心,“小师姐,你还痛不痛。真没事儿吗?”
纪筝猛地将额头抵在他肩侧。
别问我,痛不痛。
求你。
她缓慢地说:“我想走。”
不想管二哥的眼线,不想管大哥的猜忌、偏心、羞辱。
不想管三哥最后的拥抱。
不想管梦里抱在怀中的人头。爹爹会朝她睁眼,流的那些血泪。
怎么会……这么累。
亲情,在乎一个人,原来竟这么累。
“纪筝。”小道士用脚尖踩了那未熄灭的烟火棒最后一截,“这是我的生辰,我手痒了,想杀两个人再走。 ”
冷酷的语气,是那伽。
他看不下去,顶了崔惊樾,自己出来。
终究说不下去。
纪筝埋头在他肩膀,不哭不闹。
一夜没睡。
那伽心里好疼。原来人类不发出声音,也能这么伤人。
一刀刀往他心里扎。
“好。”
他听见自己说,“你想要什么,我会帮你实现。”
我的生辰愿望,就是你所愿皆所得。
小道士如是,他亦如是。
*
纪筝想走,那伽说做便做。黎府三日大宴宾客,日夜人多眼杂,确实是溜出去的好时机。连外头赵故安插的人都仿佛少了。
“啊——”
深夜里男子的呻/吟再次想起。
“是崔小花丢的魂!”
纪筝再也顾不得,循声而去。
“纪筝!”
那伽急得追过去,今夜她情绪太激动脆弱,怕会轻易落入旁人陷阱。
等他匆匆追上去,抓住纪筝手腕时,两人已经从角门跑进了黎府。不远处灯火通明,传来丝竹唱曲声,已经是后半夜。酒消席将散的时候。
“纪筝。”他发狠似的紧握了一把她的手腕。
一看起了红,自己又气急地略松手,替她揉腕。
“对……对不住。”
纪筝方才清醒过来,“让你担心了。我刚才不知怎么……好像有什么叫我。听到师弟的叫喊,下意识就跑出去了。”
“你们不是说,关这家伙的,可能也会道法?”那伽冷静分析,“或许他在暗算你。”
纪筝一想,确实,哪有这么巧。她和那伽前脚谋划要离开,后脚就听见师弟魂魄被折磨的声音?
两人刚想悄悄回鹧鸪院,不料纪筝余光里什么倒了下去。她立刻去扶住,险些一并踉跄摔倒。
“怎么了?”
只见方才精神抖擞的那伽,一瞬冷汗爬满额际,一张脸面如菜色,嘴唇不住发抖,状况十分不好。他咬牙道:“不是我,是小破道士。”
崔惊樾的身体出问题了。
纪筝往他额头摸了把,触手滚烫,“发起高烧了?他丢的魂,怕是不保!”
本体肉|身都感应到,接连
难道师弟丢的魂,就被别的道士炼化了不成?他们竟什么也做不了。
纪筝大为懊恼。
“你撑住,我带你回去……”
骤然一声闷响,那伽顶着崔惊樾的身体,居然直接晕了过去,栽倒下去,撞在门板上。纪筝去拖他,难免拖不动。崔惊樾看着瘦高,一身的腱子肉,此刻失去意识,实在是重得很。
纪筝尝试把他手臂圈到自己脖子上,背回去或许省力些。
还没蹲身,只听一声“江姑娘,还是要走?”
唬得纪筝一跳。
忙戴严实了幕离。
黎徜柏不知何时出现,就立在廊道拐角处。悬挂的灯笼光照耀在他脸上,影子却攒聚成脚下一个点。
他怎么知道她要走的?
鹧鸪院处于监视之下?
纪筝立感毛骨悚然,说话声音尽力维持平稳。
“我早就辞行过了。”
而后并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纪筝背起那伽就要走。
黎徜柏迈开大步,几步追上来,横手打在房门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脸上的神情,沉静下埋藏着某种涌动的暗流。
不知为何,纪筝想起了他对阿张说话时的神情,“妹妹,你真当我这是慈善堂?”
如今,他用相似的神态语气,对纪筝说:“辞行……你不是说端阳才走吗?”
纪筝猛地心头一跳,不确定地朝他看了好几眼。
大哥……
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她端阳走不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放她走。所谓辞行,所谓允诺她端阳可以离开去见淑妃,都是缓兵之计。到了端阳,他必有后招等着她,让她出不了黎府,入不了宫。
纪筝冷汗涔涔。
原以为找到了一个冒牌货阿张,他对她的疑心就会打消 。阿张又屡屡生事,他每每回护,仿佛一颗心全系在了阿张身上。不疑有他。
若这一切……都是他装的呢?
是他让她掉以轻心的手段呢?
纪筝想着感觉腿都软了。
她怎么会如此天真?能在皇权政|治中游刃有余、收买人心,能在战场上洞悉敌情人性、战无不克的人,他所外露的情绪,是真实的情绪吗?还是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我……我以为,将军是个守诺的人。”
黎徜柏轻轻笑了,不无温柔,他弯腰,目光状若无事地在昏迷的那伽身上打转,而后靠近纪筝,隔着层幕离,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你不走,不动作。说不定,他的病,很快就好了。”
纪筝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近质问,“你知道什么,丹房是不是你……”
“唔。”
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了纪筝的唇沿。
压得幕离的细纱都陷了进去。
黎徜柏阻止了她继续说破,“你该回去了,江姑娘。”
纪筝脑子一热,情急之下连崔惊樾的身体被她摔在地上,都不曾察觉。此刻亦冷静了。她要是在这撕破了脸,那就更没可能逃出黎府去了。
而且黎徜柏这样老谋深算。只要她在乎崔小花,在乎崔小花丢失的魂,她就被拿捏住了。
按黎徜柏的意思,只要她暂时不离开,那么可以保证崔惊樾丢的魂魄无恙。
迅速权衡后,纪筝重新背起崔惊樾的身体,回鹧鸪院。
“昌平,明路,帮她抬人。”
“遵命。”
两个小厮懂了主子的意思,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崔惊樾,不让他挨着纪筝半分,偏面上还带着笑儿,“江姑娘,您先走。”
如此纪筝引路,两个小厮二抬一地去了。
尚未走远,远远地少女身影像俏丽蝴蝶般跑来,特制的一身鲛纱在夜色中泛出虹色光彩,耀眼夺目。阿张一来就扑到黎徜柏身上,双腿缠住他。黎徜柏接住了没动。
“大哥,方才那是江姐姐吗?你们说什么呢?靠得那么近?”
“没什么。同她一道的生病了,求我找个大夫。”
“那找我呀。男女有别,看病,不如找我方便。”
黎徜柏但笑不语,将阿张放下地,“妹妹,今天开心吗?”
阿张:“开心!”
她转而去够黎徜柏的手,“虽然有点累。”
黎徜柏的手不着痕迹避开。转为抚摸阿张的脑袋,触手是鲛纱的触感。阿张的头发,在火中烧掉了大半,头皮大块都是斑秃的。火焰对人是很无情的。
他的眼里浮出哀伤。
“开心就好。我都会补给你的。”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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