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未停,淅沥沥,淅沥沥。
生如昙花开谢,短短长长,都不过如梦幻泡影。
兴许人在病中,情绪容易变得软弱。凤姐往日是不信神佛的,如今回头再看,曾经听过的佛经禅唱,心底却是别有感悟。
丰儿扶着凤姐起身,服侍她换了干爽的衣裳,为她披上外衣,又将两个软枕靠在她身后。
凤姐看着这个取代平儿成为自己身边近身服侍的第一人,嘴角含着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浅笑。
青翎去请庄子里养着的大夫,丰儿却不是很放心,请示凤姐是不是该让人快马去京城请人回来。
“我不过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别大惊小怪的。”
身体沉重如浸足了水的皮囊,魂灵仿佛不堪负荷地想往外面跑。
凤姐心知肚明,知道这个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也不用寻医问药,静养着适应一阵子自己就能好。
“让我自在靠一会儿,你去竹夫人那里看看姐儿怎么样了,她离了我这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适不适应?”
丰儿将被子往上掖了掖,“姑娘好着呢,竹夫人是个再细致不过的,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论起照看孩子,她可比您更有经验。”
这话说的一点不虚,自打竹夫人接管了照看林姑娘的责任,自小身子弱的林姑娘眼见一天比一天康健,虽说还是一样纤瘦,精神气色却是肉眼可见的明媚起来。
凤姐虽然也生养了姐儿,却是撒手交给奶妈和丫鬟仆妇的时候多,远不及竹夫人周到有耐心。
姐儿哼一声,凤姐这个做母亲的得猜上一猜才能知道孩子是怎么了,竹夫人却是一听就知道是渴了饿了还是困了又或者不高兴了,立马就有相应举动解决孩子的问题。
这不,这才交给竹夫人几天,姐儿就乐不思蜀,晚上也不闹着要找娘亲了。
所以说,家里真就少不了靠谱的长辈。
以往在那府里,虽长辈不少,却都嫌弃姐儿是个姑娘,出生的日子又不好,竟没一个把孩子放在心上的,遇到孩子有关的问题凤姐也没个人商量请教,只能自己学着老嬷嬷们的法子处理。
凤姐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她靠在枕上,眼中没有往日的神采,面颊和嘴唇也失去血色,短短一个夜晚过去,原本光华璀璨如明珠的一个人突然就褪去了光泽和温度,整个地黯淡冷寂下去。
丰儿把凤姐冰冷的手塞回被子里去,心中很是不安,想不明白昨天睡前还壮如牛犊笑如花开的人,怎么一觉醒来就病了,且看着病得还不轻。
难不成又是冲撞了什么,又或者是遭了什么人的算计?
心里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啊……
不是她要多想,实在是自打主子和离出府,几个月来看似风平浪静平稳过渡,实际不知藏了多少波涛诡谲人员变动。
庄子里的全部看似寻常的日常都和以往大相径庭,身份变了,远近亲疏的交际关系也变了,看似离权势和上层远了,显得更接地气和更有人情味儿了。
然而,人人都说好的种种举措下,是她越来越看不懂的人心。
主子这一病,希望只是天气变化带来的小小不适,千万不要有别的什么蹊跷才好。
压住心底种种,丰儿用手背试了试凤姐额头的温度,还好不曾发烧。
凤姐把她的手拿下来,玩笑道“别担心,此刻身上虽不爽快,脑子里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明白。你去看姐儿的时候顺便告诉林妹妹,我趁病躲躲懒,劳动她帮着管家理事。
原来,姐儿拜黛玉为师那日,凤姐也正式认了黛玉为义妹,黛玉居于山庄非是客居身份,而是主家,地位同凤姐是一样的。
凤姐当日便说过,若是自己外出未归,或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庄子里的事情就全权交给黛玉,由她负责主持管理全家事务。
丰儿应了声是,让青翎和白羽小心伺候,自己急急往黛玉住处去了。
凤姐合目安神,不一会儿口渴,不觉喊了一声,“平儿,倒杯水来!”
青翎轻手轻脚倒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白羽撩起小半边床帐。
凤姐由着两个小丫头伺候着喝了水,眼前忍不住浮现出少年时的情形,青翎和白羽的面容也幻化成另外两个。
自己说是养在祖父母膝下独得宠爱,其实只有祖父的宠是真的,祖母对她只是寻常,或者说,祖母对所有子女、孙子孙女,甚至包括对祖父,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淡。
仿佛他们只是毫不相干,只是不得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只在心情好时,招一二看着略顺眼些的说上几句话。
自己的父母并非不疼自己,只是觉得将女儿养在祖父母膝下能为长房带来更多好处而已。
平安喜乐这几个贴身丫鬟就是母亲亲自挑好了送给自己使唤的,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们陪她的日子其实比祖父、比父母、甚至是比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时间都更长。
主仆之间的关系其实比家中姐妹来得更为亲近,她一度以为,她们会在自己的安排下一辈子恪尽忠仆本分,陪伴自己一起嫁人生子,一起慢慢变老。
然而,人心是会变的,且不知不觉就变了,她变了,她们也变了,到最后,平安喜乐一一离自己而去,谁也没有留下。
平儿是四个当中看似最不起眼也最没棱角的那个,她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只是,她终究也没能坚持住。
是她们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又或者,自己和她们都错了……
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凤姐挣扎起精神,“青翎,平姑娘让芸儿送过来的一包袱针线拿来我瞧瞧。”
包袱打开,里面多半是给大姐儿贾南嘉做的衣裳鞋袜。
除开小孩子的衣服,另有两件男装,一件淡蓝海水云牙纹,一件浅紫飞鸟纹,展开一看身量尺寸都贴合凤姐穿着,各有配套的抹额、腰带、香囊,再有就是两双特制内底增高的男鞋。
凤姐细细摸着衣服上细密的针脚,眼眶渐渐湿润,其实不用摸,用心不用心,用眼睛看也能看得出。
自己年少时出门总爱扮成小子模样,或是同祖父一起吃喝玩乐看杂耍听书听戏,或是同亲友家的兄弟斗鸡摸狗跑马打猎。
后来年岁见长,再出门人总笑她身姿娇小单薄,不像爷们儿像个女娇娥,平安喜乐几个便在衣服鞋子和妆容上下功夫,让她改扮男装出门时不至有太大破绽。
喜儿甚至帮她做出了几乎可以乱真的假喉结。
那时的日子是多么快活恣意,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可惜,那样的日子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嫁入贾家后,也曾有过惬意至极的一段日子,拿到国公府管家大权后更是志得意满,满以为手段才干得以施展,一心为贾家也为自己和贾琏的那个小家绸缪,不辞劳苦耗尽心力,最终除了别人几句轻飘飘的赞许,自己背负一身的诅咒和孽债,留下贪财善妒酷狡狠的恶臭名声,又得到了什么?!
凤姐并不后悔自己的所做所为,他们王家人,向来敢拼敢赌敢认输,并不是那样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她所后悔的,其实是没把自己藏得更深些,心态过于冒进,手段也过于粗糙急躁,以致好几件事失去控制最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其中,她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同祖父与叔父那般,为自己多留几招后手与退路。
她王熙凤,生来便是要做人上人的,纵然有所挫折也绝不轻易认输。
如今,如今,自己好容易回来了,这副局势,又该如何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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