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信

仲春少雨,可一旦下起来就要命。

连续几日的阴雨,今日终于停了,天儿还未彻底放晴,仍旧重云如盖。

因着受伤,程知蕴被绿意摁在床榻上好好修养了两天。

期间,杨氏来香茗居探望过她一回,七七八八带了挺多东西。程知蕴对此倒不觉得讶异,即便是前世,她这位婆母与她也算客气,该有的体面半分不少,只是两人之间始终隔了点什么似的,亲热不起来。

稀奇的是,谢晚缇今日也赶来看她。

谢晚缇是大房庶出,虽记在了杨氏名下,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平时里多受冷落,又摊上个混不吝的大哥,于是养成了一副懦弱小心的性子。

程知蕴关于她的记忆,总是跟在人群最后面,时时低着头,偶尔说两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不仔细听都听不清她说什么。

前世二人交集甚少,这回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竟然主动前来探望她。

小姑娘约莫是囊中羞涩,站在床前踌躇半晌,才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红着脸小声说:“我买的蜜饯,千福斋的酸杏干最好吃了,嫂嫂尝尝。”

“多谢小妹。”

程知蕴饮食好清淡,却独独爱吃酸,这酸杏干简直送到她心坎上。

“嫂嫂身体可好些了?”谢晚缇仰着小脸,想看看她额头的伤。

两日过去,程知蕴额角的鼓包早就消得看不大出来了,她撇开头发给人看,道:“没有大碍。”

“那就好……”

俩人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程知蕴提起为谢璟承送葬时要与她挤同一辆马车。

谢晚缇先是小心的看了看她脸色,见她提到大哥没有伤心流泪,才暗暗松口气。她笨嘴拙舌的,若嫂嫂提到大哥伤心落泪,她可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万幸没有。

她强压着嘴角的弧度应下。

“好啊,姨娘还怕我不懂规矩会出丑,惹大夫人……惹娘亲不高兴,有嫂嫂陪着我,姨娘也该放心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提起‘姨娘’,眼中是藏不住的高兴。

程知蕴见她这副模样,默默垂下眼。

说来惭愧。

小姑娘心思纯粹,为她能同行而欣喜,她却是抱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儿,程知蕴无声地叹了口气。重生后,她虽能提前预料很多事情,知晓怎样躲避风险,但只凭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后宅女子,该如何撼动新科举人谢璟思,以及老国公夫人,她心底尚无章法。

她夜不能寐时,甚至想过要不然算了,自己小心躲避着,也能过一辈子。

可她一闭上眼,就回忆起祠堂上,谢家众人围坐商讨如何处置她的场景,那一道道冷漠鄙夷好似看落水狗的眼神。想起被人勒死时,眼前发黑、胸腔因窒息而产生的吞刀痛感。夜半惊醒,她总要摸摸脖颈,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生死仇人,如何能放下。

即便玉石俱焚,她也要谢家人血债血偿。

晌午,程知蕴换了身肃静的打扮,拿着预先写好的信笺,来到谢三爷院里。

下人见到她来,面上惊异一闪而过,却并未多说什么,通报过后,便为她打开了书房门。

待程知蕴进去后也并未关门,只是人走远了,既是守在院里又听不到主人家说话。

谢三爷正在书房看公文,桌案上堆满了书簿,程知蕴进来时,也未抬头。

谢时聿穿着身黛蓝的外袍,端直坐在桌案后,一手抵着案角,一手执笔,正在凝神写着什么。他坐的位置背着光,半边脸被拢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不清也好。

程知蕴心底冷嘲一声。

只怕真看清了谢时聿那副八风不动的冷静模样,她就再装不了隐忍委屈扮可怜,而是想扑上去挠花他那张俊脸。

之前,她为国公府有谢时聿而感到庆幸,万事大体还有个公道可言。如今再看,心境却变了。

他与谢家利益纯然一体,所谓主事、公道,不过是怕闹得太过损了国公府声誉。

她要动谢家,谢时聿才是最大的拦路虎。

程知蕴悄悄的出神,险些捏皱了手中的信笺。

纸张的轻响,在这间冷肃的书房里格外抓耳。

谢时聿应声抬头,神色沉静,仿若浸在冷水中的白玉。

他并未说话,程知蕴本来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开了口:“三叔,能否劳烦您帮我给家父带封信?”

程知蕴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原想着让院里人去送,可近日府中…出了事,进出管得严,我只想送封家书,不想麻烦,只能来找您了。”

月荷逃出府后,谢老夫人迫于无奈,没法子捉她,但大为光火。府里上下人人都紧着皮子,生怕行差踏错。

谢时聿目光下移,落在程知蕴手中信笺上。

她今日穿得素净,戴得也素净,满头青丝简单挽了个偏髻,只有那支芙蓉钗笄勉强算装点,连耳饰也无。

谢时聿扫了一眼信,复又抬眼,瞧着程知蕴,说:“这时候回程家,不如留在国公府,况且,程御史未必会应你。”

他话说的直白,全然不顾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出嫁离家不多时的姑娘,半点不怕伤人心似的。

程知蕴心里自然清楚,她爹是决计不肯叫她回程府的。他对女儿家人那点稀薄到可怜的关怀,怎能敌得过世人议论和规矩礼法?

只是骤然**裸的听到此话,她还是捏紧了手:“我……”

谢时聿看着程知蕴泛红的眼睛,见她欲言又止,他神色未变,道:“留在谢家,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程知蕴眼睫轻颤,脸颊已经泛上了窘迫的红晕,她轻声道:“我没有打算回程家,三叔若不信,大可打开信瞧一瞧。我只是担心家里人挂念,想让他们知道,虽突遭变故,但我一切都好,也没有提子直的事儿。我并非因为信中写了旁的,怕被人知道,才来找您的,只是现在出府不易……”

她话未说完,便被谢时聿打断了。

“你既然知道出府不易,为何要纵人出逃?”

他积威日久,此话语气虽不重,却如炸雷一般,惊得程知蕴手心出了冷汗。

她低着头,心中思绪千回百转,一时竟说不出话。

可即便低下头,也能察觉到对面人审视的目光,令人无处遁形,程知蕴甚至无心思考他是何时知道的,又有几人知道此事。

书房中并未烧炭,有些冷,她却觉得后背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头一阵突突乱跳。

“啪嗒”一声轻响,谢时聿搁了笔。

耳畔便只剩了房檐下雨帘滴水的声响。

谢时聿问:“没想好理由么?”

他话音刚落。

不过一瞬,程知蕴眼底的泪珠就滑落下来,她别过脸,开口道:“我觉得她无辜,这个理由可以吗?分明是谢璟承的错。我见着她,就像照镜子,如若谢璟承那晚没去东院,而是回了喜房,那我是不是……”

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程知蕴知谢时聿聪明,便也不再装了,语气里藏不住的愤恨嘲弄:“三叔是男子,自有广阔天地,哪里能懂后宅女子的不易?”

“你不会,你与她身份不同。”谢时聿看着她,说出口的话却冷淡又漠然。

“是啊,我们身份不同……”程知蕴自嘲一笑,喃喃道。

他说的是事实,程知蕴却半点都没觉得庆幸。

谢时聿没有再说话,而是重新拾起笔。

好似方才只是随意一问。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丝风,夹杂着丝丝寒意。

“对不起,三叔,我……”程知蕴好似突然间回过神,她眼中含泪,红唇微微抿着,润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三叔会帮我吗?”

她话说的含糊,未言明是帮忙送信,还是帮忙瞒下她纵人出逃一事。

“你想我如何帮你?”谢时聿语气平静。

他话音落下,几息后,身前传来一句有些茫然的回应,声音很小,幼猫一样。

“我也不知道。”

谢时聿手中公簿翻过一页,余光扫过少女裙裾上绣的辛夷,浅淡的紫。

并不高明的把戏。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看向了程知蕴。

她微微偏着脸儿,浓黑长睫上坠了泪珠,狼狈得很。嘴唇却紧紧抿着,不像是要低头,倒像在犯倔。

因着偏头的动作,他清楚看见了她白玉似的耳垂,小小一团,没有穿耳的痕迹。

莫说官宦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也鲜少有不穿耳的。

谢时聿漫不经心的想,大嫂当初决定去程家提亲,只因为在雅集上见过两回程家大姑娘,道她礼数周全,举止妥帖,回府后又托人好生打听了一番,德容言工俱佳,还是个极规矩贤淑的。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谢时聿掀眼,扫过她手中的信笺,抬了抬下巴,说:“将信留下罢。”

“多谢三叔。”

程知蕴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依言上前将信放到桌案上,随后草草福了福身,快步走出书房。

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垂眸盯着裙裾的辛夷绣纹,脸上的脆弱慌张,消失得一干二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池南春水

经年烈酒

陷落春日

别那么野

顶A校草的阴郁beta室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再嫁夫婿是亡夫三叔
连载中嘉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