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山风,崩溃的情绪,贺云州怀里的人一片滚烫,妍娘发起了高烧。
“哥,我去给嫂子煮药。”贺成溪送走医师,手中抓着几副药,走了几步又欲言又止,“大哥,你跟嫂子道个歉吧。”
毯子下不止是高温,还有摘不完的山茶,一朵一朵,明明已经没有伤口却仍旧不断冒出来。
屋门关上,贺云州陷入无限自责,昨夜为何离开了这间屋子让她一个人待着。便是打骂又怎么样,总好过现在生机全无躺在床上。
硕大的茶花开得让人心惊,妍娘躺在床上,像是一棵树,将自己所有的血脉养分供给给花。
贺云州探到她体内乱窜的血流,受思想的驱使,连输注灵力也压抑不住。
像是自杀一般的盛放,花尽人亡。
“妍娘,你遇见了什么?”他同她说话,得不到丝毫回应。
“妍娘,你醒来我和你说一个秘密如何?”他笨拙的尝试唤醒她,离她极近,自欺欺人的拂开她发间越来越多的茶花,语气已然颤抖。
“妍娘……”
“阿妍,你,我错了,我以前不懂得爱人,我现在会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阿妍,你不要这样,我救不了你。”她的脖颈上开出一朵花,如同枷锁一般吸食她的生命,眼见着脸色便苍白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吓我……”他一手拧住花茎,泪与发丝与她重叠到一起,他的贝齿一点点啃噬着她的脖颈,控制那只强壮的花茎,挽留她流逝的生命。
他衔着花,嘴角花茎断处流下血痕,顺着他的下颌流下,那是妍娘的血。
贺云州俯在她身上,丝丝青魂从一颗心入了另一颗心。
另一半的神魂堪堪修复好,予他的爱人,求她活命,求她不要死。
通州城内的神魂似乎感应到,疲惫而应接不暇的将更大的痛楚传递给他,撕裂的两半神魂,再不能重合。
全数没入之时,遮天蔽日般的痛感袭来,贺云州觉得自己像是沉在了水中,四周包裹着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只是闷哼了一声,沉默着忍受所有,看着自己的血顺着花瓣,一朵一朵流进停止生长的茶花中。
他伸手想摸一摸那张脸,那个终于让他情愿放弃一切的人。手指触到她的唇,想起小戚走时的荒唐一吻。
“很软,很香。”
他喃喃道,或是因为疼到脑子也不大清楚了才敢剖析自己的心,“是因为嫉妒,嫉妒那只狐狸。”
“阿妍,如果我有以后,一定好好护着你。”他用唇瓣摸索着她的下巴,她的颈侧,用最原始表达爱意的方法奖励自己。
耳鬓厮磨,不外如是。
“阿妍,阿盐,都是我的……”
凡尘或者是神域,她都是他的妻子。
三剂药,一半神魂,让妍娘恢复如初。
只不过,她更加不爱说话,整日闷在烟雾袅袅的客栈里,如同供奉的祭品。
她就那么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迷蒙的烟雾,石媪给她看的记忆虽然只有片段,但却在一日日的回忆中鲜活起来。
她恨自己,恨自己忘了阿姑,一个曾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母亲。
后来,她看到自己斑驳的,疤痕尚未散尽的手。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活在别人预订的轨道上。
无论是万年前接受阿姑的血脉,然后消失的记忆,后来嫁给了神君。
没有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
身处在玉京山这种人人都充满信仰的地方,妍娘反而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她不想命由天定,她想试着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
譬如她庆幸,她背着神君来到凡间。她也庆幸,遇到了贺云州,经历了许多她曾经不敢想的事情。
凡间的药剂真的很苦,妍娘在床上郁郁许久,消化着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
一个人的时间越长,她便越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
那是一颗跃跃欲试想要尝试的心脏,她包容的贪婪的吞噬着凡间的一切,深夜梦醒时刻,她能感受到内心的雀跃,真正清清楚楚活着的雀跃。
妍娘养病的期间,贺云州一边抽出时间照顾她,一边计划如何与仙界联系。
朝廷自然是全力支持,希望能有高人助人间过此难关。甚至皇帝的独子亲自上阵,带着一队精骑去了通州城守城。
可玉京山的庙宇道观却拒不接见贺云州,贺成溪作为外门弟子也并没有讨得什么好处。
白日登山商量祭仙,晚上回去照顾妍娘,没了神魂的贺云州显然招架不住,宽大的衣袍遮着消瘦的身躯,每每进门之前都要将满面愁容掩去,换上笑容。
“妍娘,今日我们去了玉京山上。虽然有些凉,但风景极好,等你好了,我们出去看看可好。”
他习惯性的挑着一日有趣的话题与她说,指望着有哪一点能挑起她的兴趣。
妍娘别过脸去,听着贺云州略停顿了一下的声音,她的心也怔了一下。
她第一次与人置气,仗着什么呢?
仗着她决定贺云州喜欢自己,会纵容着接着哄自己吧。
事实也确实这样,所以她听见贺云州继续找她说话时,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了。
她想要操控自己的第一件事,便是任由她的心喜欢上贺云州。
“山上有一泓清泉,旁边开着一树紫藤,你可还记得……还喜欢那样如瀑的花儿。”他差点说漏了嘴,疲惫使他一时忘了他与神君是两个人。
贺云州的头低低的垂下,从妍娘的角度看去辨不清虚实,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还是因为编些瞎话哄她心累。
“贺云州……”她轻声喊着,见眼前人的身子轻微的颤了一下,似乎是不相信她还能够跟自己说话。
“你再跟我道个歉。”她抓着锦被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握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妍娘,”贺云州莫名的心慌,明明是好事情,是冷战之后她的主动破冰,可就像是积雪深重之后融雪之时,即将要冻死第一批秧苗的倒春寒。
“你跟我说,说对不起。”她的目光如炬,催促着他,好像一松手,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要消失。
“……对不起。”
“好,贺云州,从今天起,我只做你一人的娘子。”她轻轻道,每一个字都裹挟在满镇氤氲的檀香中,厚重而迟迟不散,久久回环在贺云州的耳边。
他错愕,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一颗心被拧成了一段破烂的麻绳,到处滴着苦涩的泪。
“我与神君,从未有过夫妻恩泽,在神域,我们分房睡。”似是怕贺云州不相信,她继续道,“等找到了神君,我便与他合离。神明是不会说谎的,他会告诉你他不喜欢我,你大可以放心。”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钝刀,不算锋利得戳进贺云州的心中,而后又黏连不断的拔出,带不出多少血液,却痛的钻心。
他庆幸自己低着头 ,不用与她对视,不用直面曾经接触过温软的唇说出令他遍体生寒的话。
偏偏妍娘想通之后,那只温软的手攀上自己的胳膊,软软的钻进掌心,忽略不得。
“如果我从未来过人间这一趟,或许我还能傻傻的与他活在一起,可我现在有了自己要做的事,我不要再糊里糊涂的活下去。”
贺云州觉得心脏扯得痛,像是一块任人揉搓的黏土,来回蹂躏着。眼中的湿润落下,在白茫茫的烟雾中划出一条清浅的线,伤害变得具象化。
作为被冷冰冰称之为神君的人,他的脑海中叫嚣着。
他无法想像妍娘站在他身前,眼眸中全然冰凉陌生,“神君,我们合离吧。”
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如果做不到继续骗她,那么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对她的伤害。
此时柔软的人儿让他惊慌,他一定不会接受她得知真象后离开。
贺云州眼下一片痛楚,而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生出一股邪念。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关起来,把她锁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不过片刻,便被贺云州压下。
那个妖物,不是被压在大荒了吗?难道这次六界的灾乱又是那个妖物引起的?
“贺云州,你还没答应我呢。”
怀里人略微娇嗔,将他的思绪拉回。
“好……”他苦涩道,而后将人死死扣在怀中,任由沁鼻的香气将自己浸润。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把她锁起来的事。
圆窗外吹来熏然蒸腾的烟气,玉京山的居民早晚准时敬仙,向远处望去,能看见朦胧的山体上绝壁处的枯树,挂着藤蔓蜿蜒向深渊。
屋外传来少年惊喜的声音,楼梯一阵急响,来不及敲门便被推开。
“大哥,玉京山上答应了!”贺成溪穿着常服,深绿色的外袍没能压住他的少年气,整个人变得张扬精神,鬂边的两绺发留出来用红绳束住垂在胸前,作他在仙山修习时的道童装扮。
妍娘自从卧床以来一直愁云密布,见了贺成溪这副样子倒是开怀起来。
“大哥不在吗?”贺成溪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床边,眉飞色舞道,“今日我上山,正巧遇见玉京山山主,山主认得我是贺家二世子,将我迎进去。他说是底下人没能将消息传到他耳中,玉京山自是十分愿意为天下万民排忧解难的。”
贺云州在桌边倒了杯茶,手上端着一盘糖渍的梅子,熟练的拂过贺成溪的手送到妍娘怀里。
“所以什么时候祭仙?”他等不及了,必要仙界先镇守冥妖两界,届时他收回通州城内一半破碎的神魂,或许还能与冥王一战。
“就在今晚,祭仙的供桌是我亲眼看着准备好的。只待我们上山便可举行,只是山主说打通人仙两界的结界需要修为足够高的人。”
两双眼睛转到贺云州身上,“大哥的修为就刚刚好,天门箭定然射得又高又远,一箭就将天门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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