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过了零点,病房的走廊越来越安静越来越苍白。

经过两个月的实习,杨梅已经习惯值夜班,但是今晚的走廊让她陌生到害怕,害怕每一扇关闭的门,每一盏亮着的灯,每一间空荡的洗手池和卫生间,每一声猝不及防的咳嗽。

从酒店回来,她从护士站的登记表上看到了范欣荣的名字。现在,越靠近那扇病房门她越害怕。

门推开发出轻微的声响。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黑暗中的病床。关了灯的病房只有月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斜射进来,落在距离床尾两步远的衣架上。

杨梅停在床边靠近床尾的地方,静静地凝望那张苍白的脸。病房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有一瞬她甚至觉得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就在她用目光反复地描摹那张脸的时候,苍白面颊上的眼皮倏地抬起,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仿佛他已经隔着眼皮注视了她许久许久。

杨梅转头别过脸,泪经不住突如其来的变动,从眼眶里滚出来。衣架立在她左边,灰色在被清凌凌的月光染成银灰色,四颗贝壳扣子蒙着一层柔光。她伸手,想抚摸扣子,差一臂的距离她就能摸到了。

“拿走吧。”范欣荣道。他声音暗哑,粗粝又紧涩。

杨梅收回手擦了一把脸,转回头望着范欣荣。“送你的就是你的。”

他的脸比被子还要白,黑沉沉的双眼让她无端想起南河的水。杨梅愈发不安愈发愧疚,她垂下头,几不可闻地说“对不起”。可是她的卑鄙哪是一句对不起能弥补的。他希望他怨恨她、唾弃她、甚至报复她。

“他是最好的吗?”他问,复又自问自答道:“下午我见过了,你没找错。”

“欣荣。”杨梅不想听他平静地跟自己讨论钟大丰。想求他不要说了。他越说她越觉得自己是最自私最卑鄙的人。

“我从没来想过我不是最好的,也没来从没想过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他依旧用平静而暗哑的声音说道,“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还你那年从那个肮脏的地方拉我上来。你拉住我的时候说——别松手,活下去才有得到更好的。”

“别说了。”杨梅哽咽着问。

“我们的结果从来都不只有一种。是我自负以为自己是更好的。幸好你找到了‘更好的’。”

“对不起……”

“你做的对。”他沉默少许道,“我也已经找到了。”

所有的话都像刀子猝不及防地扎在心脏上。

“从今以后,我们不认识。”范欣荣道。

泪掉在被子上,杨梅大步往外走,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帮她拿到免费生名额的人是范欣荣。即便范欣荣从没有亲口承认过。不论他用了什么手段,不论她曾经多么忌惮他的手段,她无比感激他。他亲手把她送到人生的转折点上,推着她走上一条平坦的大道,从那以后遇见的人、经历的事情都是好的。她的人生会越来越好,可是都跟他没关系了。

再听到有关范欣荣的消息,是半个月以后。

那时她已经成为钟大丰的妻子,钟大丰以一笔丰厚的彩礼把她从杨家娶回了钟家。婚后每一天,从南厂家属楼走到南厂医院,又从南厂医院走回南厂家属楼,都像是走在美满的梦中。

每日陪伴她的丈夫体贴入微,不仅能力出众还受人尊敬。每日相见的同事友好、邻居和睦,就连父母和哥哥的电话都变得轻声细语,呵斥和训骂随着黎明朝阳的到来消散了。

而织就这个梦的人与她分道扬镳。

杨梅听见熟悉的喊声,把思绪收拢回来。循声往身后看。丁文婕骑在车子上,开心地高声喊她“嫂子”。从身体里溢出的欢快在她身周沸腾,一碧万顷的天空下她像是要展翅飞翔的雀儿。

在小区里遇见下班的丁文婕是常有的事。但是今天的丁文婕格外高兴。

“怎么这么高兴。”杨梅停在楼道门口。

“他约我吃饭!”丁文婕下车后把车子挨着墙停下,然后饶过车子抱住杨梅蹦了两下,“我上去换衣服不等你了。”她欢欣雀跃地往楼上跑。

他是谁不言而喻。杨梅脸上的笑一点点敛起,眼中慢慢浮现一层哀伤。耳畔又响起那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不认识。”。是这个意思吗?他要和丁文婕在一起了。他们便不能认识,也不可以认识。

丁文婕跑下楼的时候,杨梅还站在楼道门口。丁文婕没有骑自行车,也顾不上计较杨梅杵在楼道口发愣半晌的缘由。大步往外面走的同时笑着说了声再见,

一直目送丁文婕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杨梅才往回走。

家属院大门旁的人收回眺望的目光,看了一眼抄小路快步而来的丁文婕,转而把目光投向远处。

三天前。

范欣荣提前出院,回到宿舍还没坐稳,马师父就来找他了。

马师父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他道:“上个月的。剩下的吃几顿好的,赶紧养回来。”

范欣荣明白三百块钱里只有极少一部分是上个月私活的分成。工资和分成加起来都没有一百块钱。马师父塞了钱,瞥了眼他对面空荡荡的铺就离开了宿舍。

范欣荣跟着走出宿舍,去厂长办公室销假。厂长准他今天销假,明天开始上班,带薪休假一天。回到宿舍,范欣荣那盆打水把脏衣服泡进盆子里。又拿了被褥和枕头出去晾晒,回来又洗了抹布开始擦上下铺。

一条长长的人影落进屋里。弓腰擦床板的范欣荣偏头看向门口。

消失了半个月的范文武又挨了。

汽修厂的人没费功夫打听,就从范家村的村民那里得知范欣荣有一个刚从局子里放出来的大哥。范文武此人恶名昭著,满村人除去爹妈人人得而唾骂。恶名在外的亲哥来探亲,汽修厂没人敢拦。况且范文武进门前挑着断眉笑呵呵地跟保安保证:“跟我弟道个歉,毕竟是我的错。保证不打架!”

保安一方面怕他,一方面也觉得亲兄弟不能真把谁打死。

宿舍大门朝南,范文武立在宿舍门口,背着光,虎背熊腰,气势凛然。

范欣荣继续擦他的床板。

范文武两手插兜大摇大摆地往里面走,沿途踢走挡路的板凳,碍事的脸盆。踢踢踹踹地走到范欣荣跟前,贼溜溜的眼睛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冷笑道:“野种就是命大。都他妈因为你老子最近一分钱都拿不到!工资拿来!”

范欣荣擦完床板,把撞在袋子里的日用品一样样往外拿。

范文武恼羞成怒,抬脚想踹范欣荣,但是想到范志贤的警告,抬起的脚换了一个方向转而踹在旁边的空床上。

双层铁架床剧烈摇晃,发出即将瓦解的声响。

范欣荣把牙膏牙刷拿出来放进搪瓷被子里,把搪瓷刚子放到脸盆架上,又把空了的袋子塞进床腿和墙之间的缝隙里。

范欣荣站起身,面朝范文武道:“那张床死过人。”

范文武对上范欣荣的正脸,头皮顿时发麻,仿佛被电了似的。

范欣荣剃了头发,头顶两道疤。一道旧疤趴在他脑瓜顶上,与眉毛形成两条平行线——那是他九岁的时候用锄头刨的,处理的马虎如今是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另一道新伤疤蜿蜒地趴在他前额的发际线上,还未拆线,每一个针孔,每一针线的走向清晰地呈现在范文武眼前。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以至于让范文武忽略了范欣荣的话。等回过神,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死过人?

范欣荣的床紧挨着死过人的床。

他偏头看刚才踹的上下铺,再环视这间狭长的学徒宿舍。狭长的宿舍,八张上下铺,每两张上下铺之间有一个铁柜。所以每两张床之间是一个半私密空间。

这个死过人的空间里,只有范欣荣一个活人。

范文武即怕犯了死人的忌讳又恼怒不敢动手。整张脸憋成猪肝色。

范欣荣很疑惑,他上午拿到的钱,范志贤还不知道,范文武是怎么知道的?

“痛快拿来!”范文武怒吼道,为表自己十分愤怒,一脚踢飞了泡着衣服的脸盆。

“你是怎么出来的。”范欣荣冷漠地望着那张狰狞的,“忘了?”

“你他妈说什么!”范文武伸手抓范欣荣的衣领。

范欣荣后退躲开,范文武又上前一步。范欣荣抓住递到眼前的手腕,使出浑身力气把人朝空荡荡的木板床上一掼。

范文武没料到范欣荣会动手,更没料到自己会摔在死人床上。他要蹦起来,脚踩到湿衣服脚下一滑又摔回床上,再起身又踩到脸盆,接二连三摔在死人床上,那种感觉仿佛床上有什么东西箍住了他不让他离开似的。范文武的戾气化作恐惧,溢出七窍里,笼罩在他的四方脸上。

范欣荣忽然凑近,揪住他的衣领第四次把人按在床上。额头上狰狞的伤口猝不及防扎进范文武眼睛里。范文武进闭着眼屁股蹭着木板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

“你!你干什么!?范欣荣我告诉你……”

“就在你屁股下面,他瞪着眼死不瞑目,血从眼睛、鼻子、嘴里流出来流了满床。”范欣荣冰冷的声音发像蛇一样钻进范文武的耳朵里。“闻到了吗?好闻吗?”

范文武死死咬着嘴唇,紧紧攥住范欣荣揪住他衣领的手。他手抖如筛糠,撼动不了范欣荣分毫。范文武忽然觉得范欣荣比死人还可怕

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满腔疑惑使得范文武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

范欣荣立刻上前锁定范文武惊恐万状的眼睛。“听说范涛死了,死在南河边,范志贤说不是你杀的,范天顺和范英华信吗?”

“不是我杀的。”范文武像要溺毙人,大口喘气吸进肺里的却是浓重的血腥味。

“范志贤不让我报警。那天如果我报警,你猜三个月后你还能出来吗?”

范文武惊愕地张着发紫的大嘴,眼睛在那双冰冷的眸子和额头的疤之间来回移动——那道疤好像在蠕动,范欣荣眼底有笑。

范欣荣松开范文武的衣领,弯腰从地上捡起被踩的衣服和脸盆,他端着脸盆凝视着范文武慢慢后退,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范文武猛地蹦起来,头也不回大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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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南河[悬疑]
连载中七月烟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