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茜的老家离学校有七百多公里，坐火车将近12个小时。
要过年了，沈如茜发消息给张春，说她买了晚上十点半出发的火车票，卧铺，一百多块钱。张春催她快点回来，争取第二天能吃得上家里的午饭。
老家火车站门口围着一群年逾半百、穿着灰褐色棉衣、戴着老旧针织棉帽的老伯伯、老奶奶，他们乌乌泱泱地等在那里，走近他们，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儿。
看到人流出来，他们便一哄而上，问你去哪儿。沈如茜注意到火车站门外停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有私家小客车、三轮摩托、还有电动三轮车。跟这些人事先讲好价钱，能带你一程。
沈如茜这次选了一辆私家车，她家住在乡下，有点偏僻。师傅听到她报出的地址还抱怨有点远，要一两个小时。但沈如茜并不着急回去，她更愿意去走乡间小道，欣赏两旁一望无际的农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片土地已经被耕耘了上千年。每年的这个时节，田里的冬小麦不畏严寒，已经铺满了整个平原。天是灰蒙蒙的，仿佛把小麦也染上了一层灰色，让那种绿没那么亮眼。远处的村落静谧而冷峻，与只剩下光秃树干的杨树相互映衬。
沈如茜也不知道乐趣在哪里，每年无非只有下没下雪的区别。
车驶过一片坟包，沈如茜又想起鬼来，她听说鬼都是死去的亲人变的，因为执念未消，还留存在阳间。沈如茜家的祖坟也是这样连成一片，每年祭祖都要一个坟包一个坟包的烧上很多黄纸。老家的人都迷信，沈如茜高中选文科的原因听起来也很荒谬，因为二伯请了风水先生，说是根据家里祖坟的地势，家里代代出文人。沈武强信这个，执意要让沈如茜选文科，想着将来能当个大官。
爷爷奶奶去世后，沈如茜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们，但其实沈如茜是家里公认的他们最疼爱的孩子。
沈如茜刚出生的时候，张春工作忙，沈武强又不在家，便把她送回了老家，直到沈如茜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张春看她的成绩实在是太差了，村里小学的教育质量不好，张春觉得再这样下去沈如茜就废了，便让她转学去了寄宿学校。
听沈武强说沈如茜的奶奶以前没怎么照顾过孩子，他们兄弟姐妹小时候也是自己的奶奶照顾的。
她嫌孩子吵闹，更爱下地干活。
就这样她还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了五个。
老话说“谁养的孩子跟谁亲”，沈如茜是她正儿八经照顾的第一个孩子。在沈如茜的印象里，爷爷奶奶都很尽责，一点也没有亏待过自己。所以她哪怕是到了寄宿学校，每次放假她都想回老家，开学还不忘提醒他们下次放假别忘了来接自己。
直到有一次放假来的人是张春，她当时坐在小电瓶车的后座上，听到张春说以后放假都回妈妈家。
张春是老师，他们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
那之后沈如茜也就过年才会回去了，小时候她觉得妈妈教书的中学离老家的距离真的好远，她永远也走不到。
沈如茜很佩服奶奶，她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却能走那么远的路来看自己。
每次听到有人说梦到了死去的亲人，沈如茜都在想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来看看自己呢。
沈如茜就这样一路想着，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午饭是赶不上了。张春问她饿不饿，她只说自己想休息。昨夜火车上鼾声此起彼伏，车身轻晃，沈如茜躺得很难受，但又没办法从小床上坐起来，床位之间的高度差太小了，她只买到了中铺。她半夜睡不着下了床，坐在狭长过道的伸缩椅上捱到了天亮。
张春也没多说什么，她现在很忙，要赶着去送货。她和沈武强在沈如茜高三那年用几乎所有的积蓄开了个纺织厂，这让本来就压力巨大的沈如茜更加痛苦。因为第一年开厂他们面临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不说厂房、设备、工人问题，还要防着村里人闹事，上下打点。
后来上大学了才从沈武强那里得知村里很多户人家都有仇家，有的甚至不只一代人的恩怨，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使绊子。沈如茜小时候经常经过的那栋盖了一半的房子就是因为主人被仇家杀害，而且就抛尸在那栋房子里才留下来的。得知真相后，沈如茜每次经过都觉得那里阴森森的。除此之外，各种眼红的村民也会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那时她的父母每天都眉头紧锁，面目凝重。每次放假她都觉得家里气压越来越低。接二连三的挫折让沈武强“被害妄想症”发作，每天在饭桌上“预测”着接下来谁会害自己。说着说着就大动肝火，骂起人来。
沈如茜也不敢多说什么，吃完饭就默默回房间里继续学习。最痛苦的是第一年年底，也就是沈如茜还剩半年就要高考的时候，他们发现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最后亏了好几万。
沈如茜至今还记得当时张春坐在床上哭的样子。
不过好在这个纺织厂最后撑下来了，虽然挣得不多，但相较于之前，沈如茜明显感觉到家里经济条件变好了。张春现在一边教书一边还要照顾着纺织厂的生意。沈如茜觉得她现在身上教师的属性越来越弱。
每天一下课就去厂里，有时请其他老师代课，平日里也不怎么备课了。
沈如茜再睡醒已是傍晚。她决定先去中学操场上散会儿步。
于她而言，家就是学校，学校就是家。从被张春接到家里来的那一天起，这两者便没有了严格的界限。她每天听着学校的铃声起床、吃饭、学习、睡觉。
华北的冬天又干又冷，沈如茜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开始落日还在学校的矮墙之上，远方橘红色的晚霞亲吻着树上的枯枝。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沈如茜已经看不到太阳了，还弥漫在矮墙之上的橙红色霞光仿佛上天给墙外的世界点燃的火焰。
“烧起来吧。”沈如茜心想。
当火焰“熄灭”时，沈如茜回了家。
家里还是她一个人，爸爸妈妈还在厂里忙活，弟弟今年上高二，还不到放假时间。她觉得还是先烧水做饭为好。她又想起她有一次没做饭被沈武强训斥的事。
那一次沈武强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一眼就能看出比平时要急躁些。沈如茜还记得他当时的话。
“我和你妈辛辛苦苦在外面干了一天的活，回家连个热乎饭都吃不到，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
沈如茜一直觉得自己有个很小心眼的毛病。别人要是遇到什么尴尬事、伤心事，很快就忘了，但这在沈如茜看来却很难，这些回忆在触发一些关键物品或相似情节时会一股脑全涌上来，让她再回味个几遍。每到这个时候，沈如茜都疯狂甩头，想把它们从脑子里清理掉。
菜是网上学的，但总是学不到精髓，吃起来味道并不好。
上了大学之后，张春对沈如茜又变成了另一种方式的“培养”。每次放假回家，所有的家务都扔给了沈如茜。
这个时候才开始想要培养沈如茜的自理能力。
晚上八点多，沈如茜的父母回来了。
沈武强看到她做的饭菜，夸了句“比养个狗崽子强了”。餐桌上，沈武强开始高谈阔论，说着谁家的亲戚又当上了乡长，谁家为了干成什么事儿又去给领导送礼，说的时候还不忘往沈如茜的方向瞟上两眼，这让沈如茜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
上到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仿佛各个都通，最后还不忘加一句“社会现实就是这样，还是要有权有势。”
刚开始的时候沈如茜还想去打断，但后来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不想打破沈武强的大官梦，她觉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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