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那丫头是你找回来的?”
许芳似乎忌惮隔墙有耳,故意把音量压得非常低。
周楠不语,低头吃饭。
一旁的周父插话道:“我听说翠香不同意他们家阿青报考北大,你和她走得近,明天去劝劝。那孩子……”
“现在这年代,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谁有心情管别人家的瓦上霜。”许芳往周父碗里夹了片肉,继续盯着周楠,说:“你现在毕了业,工作也稳定了,是时候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但我跟你说,在上海那么个地方,你是坚决不能找家庭条件不如咱们家的。”
“你这话我可不同意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喜好,只要能找到他喜欢的,两个人一起奋斗也蛮好。”
许芳敲了下桌子,严阵以待:“一起奋斗?说得轻巧。你以为现在还跟咱们那个年代似的,结婚只要四大件儿。你知道现在上海的房价有多贵吗?就算把咱们家市中心那套房子卖了才勉强够个首付。到时候,他再找个条件不如咱们家的,谁帮谁?”
“行了。”沉默多时的周楠,断然起身,“我有自己的打算,你还是操心操心你们商场的账目吧,许会计。”
周父在一旁帮腔道:“爱算账确实是会计的劣根性。”
“爱多嘴还是老师的劣根性呢。”许芳撂下碗筷,跟在周楠身后,苦口婆心,“你的打算,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隔壁那姑娘,才不行。”
“你说陈溪青?”周父又忍不住参言。
许芳瞪了他一眼,继续跟儿子说:“那姑娘个人条件是不错,人聪明又漂亮。但你还小,不了解她家的状况。你知不知道她家连这棚户区的房子都是租的。她爸妈在她小的时候把她从农村带出来,现在户口还在以前的村子呢。别说社保了,他们连低保都没有。这种夹缝中生存的人,自身都难保,将来怎么帮你。”
“妈!”周楠停在门前,转身说:“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排队落户吗?让我休息,好吗?”
许芳似乎还有一肚子关于陈溪青的劣势要数落,却被儿子推到门外。
“真是越来越不听话。”她趴在门上,用刻意压低但略微尖锐的嗓子说:“听妈话,不能找阿青家那种条件的啊。”
周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看那孩子不错,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
“你懂什么!听没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
周父哼了一声,“夫妻。人家说要嫁给你儿子了吗,你就在这瞎操心。”
“她想,也得我点头。”许芳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为儿子的婚姻大事盘算,“总之,像阿青家那种条件的一定不行。现在看病多贵,她父母将来肯定是拖累。”
市区边上,静悄悄的棚户区里夜晚总比市中心寂寞些,悄悄话自然也响亮些。月亮避讳着躲进云里,却也能照得人影斑驳。
“让你去倒个水,怎么才回来?”
阿青和母亲还没和好,两个人坐在屋子里死寂一般,李翠香只好趁机将怨气撒给丈夫。陈夫似没听见,把手里的铁桶扔到厨房的角落,哐噹一声。
李翠香正要发作,回头看到陈夫涨红的脸和额角蹦起的青筋。阿青也跟着抬头,两个女人都意识到家里唯一的男人正怒火中烧。
“爸……”
“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去学校。”
阿青嚯的一下站起身,“不是说好等周楠哥一起吗?”
“我陪你去。”陈夫不搭言,却是铁了心一般拒绝了阿青刚刚的请求。
晚饭前,还是他说服李翠香答应明天阿青报考让周楠帮忙,可转眼变卦的也是他。这让李翠香摸不着头脑,更让陈溪青感到不可理喻。
“明天你不去出摊了?”
“不去!”
……
父母的交谈声从客厅传到阿青房间,她愤懑的扯过床上的被子蒙在头上,藏进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每当和父母无法沟通时,她就会做出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仿佛是要将自己和这个家彻底隔离开。
此刻的阿青真希望邻里间的玩笑话成真——“老陈,你们家阿青是捡来的吧!怎么看都不像是你和翠香生出来的。”——如此,她便可大张旗鼓,毫无挂碍的离开他们。
可一想到母亲那双积年累月泡在染发剂中的手,还有父亲为了省钱每日天不亮就去周边担菜的肩,阿青心里一酸,忍了多时的泪,一对一双从眼里滑落,说不清是委屈了自己,还是心疼他们。
陈溪青从小便同情父母的命运,也暗地里发誓要以一己之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但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成为这条路上无法跨越的阻碍。
一整个晚上阿青都在试图理解,可直到天亮也没能说服她自己。
“别磨蹭了,你爸借了辆摩托车,在外面等咱们去学校呢。”
李翠香就是这样一个人,火气上得快,消得也快。过了一夜,昨天的种种好像忘了一般朝阿青露出笑脸。
“我去个厕所。”
“怎么又去,这都快九点半了。”
李翠香提醒着,自然是没想到陈溪青用这个办法拖延时间。在外面等了许久的陈夫佝偻着他直不起来的背拉开门问:“好了吗?我跟人家说好中午要把车还回去的。”
“别催,孩子可能坏肚子了。要不你先骑车去给她买点儿药回来。”
陈夫一听忙不迭的转身出门。
“爸!”阿青叫住他,“走吧。”
出门前,她看了眼台面上的座钟,还差一刻钟十点。她确信能在约好的时间内见到周楠。
一路上,她坐在中间,前后传来的关心是大风中的一股暖流包裹在她周围。
陈夫一度要停车去买药,阿青抱着他的腰,说:“是药三分毒。我就是昨天着凉了,喝点儿热水就好了。”
摩托突突的停在校门口时,已是十点零五分。阿青跳下车,却没找到周楠的影子,来来往往都是和她一般大,准备来报考的同学。
“进去吧。”
陈夫停好摩托,在门口叫阿青。
阿青踮起脚,试图让自己的眼光放远些,可她的希望终是落空了。
等待填志愿的过程对陈溪青来说,和一般同学无异。这一刻,不论成绩好坏,他们都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十二年的学习时光,不过都是在那张表格上写下寥寥数笔。然后,就那样定了。
既简单又难掩失落。
她是学校的文科状元,自然第一个被点到名。父母先于她走到老师身边,低声向老师陈述拒绝阿青去北大的原因。她在一旁默默听着,平滑的肩膀渐渐下沉。
“陈溪青,你自己有什么想法?”老师终于问到她。
她张开口,涌到嘴边的话却不再是坚持,“我想自己填上那所学校的名字。”
——复旦大学。
第一批,第一志愿,填报人:陈溪青。
她的志愿表干净利落,不多不少,只有一行。
李翠香和陈夫看着老师将志愿表封存,如释重负。
十二点,和同学照完毕业照,陈溪青一个人离开学校。
在校门口,她看到了周楠。
“我……”
“我志愿填好了,是复旦。”阿青抢在周楠前面,说:“也挺好的。”
向来温和的她,脸上必然配合着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和“也挺好的”四个字一样勉强。她不打算追问周楠失约的原因,沉默着向前走。
“阿青。”周楠在她身后叫住她,“对不起。”
陈溪青转过身,摇摇头,看似不再纠结于此,却是突然问他:“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儿吗?”
昨晚,周楠被母亲唠叨了许久,关于陈溪青,他从前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家底,统统被强势植入脑子里,唯独他们一家到底从哪儿来,母亲许芳讲不清。
“郎溪县的一个小村子。”
陈溪青的坦荡让周楠不便展现出任何讶异,因为从她身上,他看不到半点从遥远村庄而来的气息,除了她眼神中闪烁的清澈。
“我爸妈说等我上了大学,他们就要回村里享福了。忘了告诉你,那个地方产绿茶。他们打算回去做茶农。如果我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每年光是寒暑假的路费都会成为他们的负担。”陈溪青一面说,一面尽量维持平和,“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
周楠走上前,安慰道:“去上海不好吗?我在那儿。”
“美娜姐,也在。”
要不是陈溪青提醒,周楠已经快想不起他们这位十六岁只身出去闯荡,传言中叱咤风云的邻居了。
“她比我还早两年出去。现在想想,虽然我们同岁,但她已经有六年工作经验了。这些年她只回来过一次吧?”
“是啊,不过那时你都搬走了。”
陈溪青的眼睛突然回了神,仿佛期盼许久的东西在眼前闪着光。她想起王美娜回来那年,也是个夏天。放学后,她背着书包走在巷子里,远远瞧见一个穿着白蕾丝镶边裙的女人,踩着一双银色高跟鞋缓缓地走过来。
女人一头波浪大卷,倒三角的小脸上架着一副墨镜,镜框还是红边的。当时市里最时髦的打扮不过就是纹眉和漂唇,没人像电影明星似的带着墨镜出没。
路上的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聚焦到王美娜身上。
“我想成为像她那样成功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是成功的?我们可都没见过她工作时的样子,甚至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你别忘了,她并没读过几年书。”
周楠以他在外面为数不多的经验提醒着陈溪青不要被事情的表面所迷惑。
阿青不以为然,“没读过书也不代表她一定一事无成啊。起码在这里,她的家人因为她得到了以前没有的尊重。”
“你也可以。”周楠提醒她,“你可是省里的文科状元。”
“家长眼中的天才。”走了一路,渐渐接受报考事实的阿青学会了自我调侃,“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听说天才能记住自己三岁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不行。”
又回到家门口的巷子,陈溪青一边向前走一边和身后的周楠作别,她要沿着巷子走去另一边的市场。
周楠挥挥手,看着远去的一汪背影,说:“你三岁以后的事,我都记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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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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