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青坐在公交亭里的长板凳上,低头间接连错过几班公交车。她背后广告牌的灯光虚晃晃的照着她的脸。从远处看过去,只见那脸上簇起的眉心和她不时擦去眼泪的手。
杨燊不清楚她的悲伤从何而来,却以为那双眼睛还是笑的时候好看。
就像刚刚在他家,在他的书房里,她一面讲着自己的经历,一面眼中带笑。
那腼腆的笑,像春风,软和得很。
一瞬间,拂过他心底沉寂多年的湖。
他留恋那种潜藏着柔软的温暖,所以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
正如现在。
他看着陈溪青上了车,看着她面容忧愁的走向最后一排,看着她坐在角落,不堪被扰,亦不想打扰别人。
于交错的人影中,他分辨着陈溪青孩童似的蜷缩起的身体,虽不如酒吧那晚套装勾勒出的窈窕,却让人不由得心疼。
“出来喝一杯。”
“好啊,我在缪斯。”
杨燊说:“就你和我。”
陆路问:“你现在在哪儿?”
眼前那个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杨燊按下车窗说:“邯郸路酒吧。”
陆路赶到时,杨燊一个人坐在吧台。
他面前的半打啤酒空了一半。
“杨先生,您的代驾已到。”
“你做代驾?我怕你睡在我方向盘上。”
“放心。我睡觉向来只挑软的地方。”
杨燊转过头,心领神会的勾起嘴角,随手把酒放到陆路面前,说:“没打扰你挑枕头吧?”
“打扰什么啊。”陆路喝了口酒,郁闷的说:“算上我,一共就俩人。”
“看来是打扰你约会了。”
“约会?放三年前是,现在……”陆路仰起头,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丧气的笑着,“要不是我母亲大人从中作梗,说不定你现在都当叔叔了。”
杨燊手一落,又拿过去一瓶酒。
“怎么从来没听说你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他嘴上这样讲无非是给陆路面子,其实,心里已然清楚这“人物”是谁。
“我妈做事情你还不知道吗?滴水不露。”
看着陆路下沉的嘴角和飞扬的眉梢,便是一股稚气未脱的压抑。杨燊给了他一个忠告:“男人最好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否则,会死得很惨。”
陆路摇头,“我倒是想。现在每次办完事,我都要给王美娜钱。她说这是搞定我妈之前的原则,你说这是哪门子原则?还有我妈,硬塞给我的那个未婚妻,元安……”提起这个名字,陆路冷笑着倒吸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让你看着那姑娘上车,你怎么还把人护送到学校了?”
“举手之劳。”
“这么远,‘举’过了吧?”
陆路怀疑的看着杨燊。他倒是坦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继续喝酒。
“你不是怕她走丢了吧?”
杨燊转动手里的酒瓶,哼了一声,是否定。
陆路挑了挑眉头,知趣的说:“也是,她就算丢了,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我想瑾瑜了。”
杨燊冷不防说道。
陆路不以为意,“你哪天不想?”
“今天,特别想。”
杨燊的声音就像浮在啤酒之上充满麦芽香的白色泡沫,重一点就沉了,轻一点就破了,正是这种不轻不重,最是小心,让人跟着紧张。
陆路试探的问:“因为那通电话?”
杨燊沉默了。
在这之前他也怀疑自己克制了许久的情感突然泛滥是因为那通充满戏剧性的意外来电。
“或许吧。我以为它会是个奇迹。”
陆路点点头,“不过说真的。你还记得自己三岁以前发生的事情吗?反正我是忘了。我连十三岁以前的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记得。”杨燊说:“我记得她三岁以前所有的事。”
不过是番闲谈,他却回答的认真,陆路无言,一只胳膊勾搭过他肩膀,男人间所有的安慰不过四个字:一醉方休。
只是陆路比谁都清楚,有些人就算醉了,心里嘴上叨念着的也只有一个名字。
听杨燊说,元瑾瑜从小伶俐乖巧;
听杨燊说,她丢了的那年只有三岁;
听杨燊说,她长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
……
听杨燊说了十八年,元瑾瑜在陆路的脑海中从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渐渐成了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年少印象。
于他尚且如此,何况心心念念的杨燊?
陆路不多问,只觉得酒杯碰撞的声音,真叫人一醉方休。
“我哥在哪儿?”
陆路趴在吧台上,突然感觉左耳滚烫。他混沌的坐起身,甩开那只捏着他耳朵的手,睁开眼,惊吓道:“元安!你怎么在这?”
正说着,酒吧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要休息了。所以替您接了这位女士的电话。”
陆路转过身,阳光透过昨夜昏暗的玻璃窗,轻巧的浮在桌面上,酒吧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他揉着太阳穴问:“你不在北京好好呆着,跑这来干嘛?”
“放心,我不是来看你的。”元安边拉他,边清点面前的空酒瓶,大约是越数越生气,瓮声瓮气的说:“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哥灌成大酒鬼了。”
“瞎叫什么!要喝,也是‘大酒鬼’找我喝。”
陆路边说边往外走,身后是甩不掉的高跟鞋声,元安追问:“我哥呢?”
“他说他上午有个约会,兴许是去赴约了吧。”
“谁啊,男的女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问。”
陆路刚拉开车门,元安顺着门缝就把包扔到副驾驶的位子上,随后从另一边坐进去,“去找他。”
******
上午九点,陈溪青在图书馆学习,接到周楠电话,说他从宣城回来,带了些吃的。想到之前和杨莉的约定,还有过年时不凑巧打给他的那个电话,陈溪青犹豫了。
但周楠坚持他拿的都是些不易保存的熟食,若是等到开学怕已经**掉了。陈溪青以为他略微急躁的语气当真是因为食物。只有周楠自己知道,短暂的别离,快让他的心也跟着**掉了。
街边的咖啡店里,周楠无暇顾及远处的风景和近处的人潮,时而低头看表,时而移动对面咖啡杯的位置。
向左一点儿,或是向右。
“周楠哥。”
被叫的人抬起头,陈溪青白嫩的脸庞仿佛是这世上最好的保鲜剂,让周楠那颗连日泡在阴雨里的心,从腐朽中恢复鲜活。
可陈溪青的面容却不似往日轻松,眉宇间显露淡淡的愁。
她坐到对面,咖啡.因的味道绞痛她空荡的肠胃。
“最近怎么样?”周楠问。
陈溪青说:“还不错。你呢?”
周楠想告诉她自己被思念所折磨,恨不得马上接到会计所的电话,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回上海加班。
如此,还可以假偶然之名,见到她。
他交叠在桌上的手似乎是向前动了一下,可终究还是跟着身体收回,整个人靠在高过头顶的沙发上。
周楠举起咖啡杯,顿了顿,说:“我昨晚见到了一个咱们的老熟人。”
陈溪青不语。
“王美娜。”
这名字先于他出口前,已在陈溪青心里。她转眼把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拿起来细细咂摸,胃更疼了。
“我真失败。”周楠自嘲道:“没想到你宁愿去找外围女帮忙,都不来找我。”
“我们都没见过她工作时的样子,甚至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
陈溪青把那日报考后周楠说的话原封不动的搬到他面前,想以此为王美娜正名。可她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正在撒谎,她分明见过王美娜的工作状态,甚至于还亲身体验过一次。
即便如此,她仍要在周楠面前混淆视听,仿佛是在替自己挽回一点儿尊严。
更重要的是,她讨厌一切关乎性别的标签。
尤其是当异性在貌似鄙夷的情况下脱口而出,那种随意比任何口蜜腹剑都让她感到痛恨,甚至于感同身受的觉得自己也受到侮辱。
她提醒周楠:“现在你却轻易的给她下定义。”
“轻易?”周楠冷笑道:“就在昨天,我陪客户的时候还看到她在酒吧和公子哥厮混。”
关于周楠口中的公子哥,陈溪青最先想到的是陆路,可是紧接着,另一个名字也闯进她脑海。
“一群人?”她反问道。
“不,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人。”
陈溪青笑了,手里的搅拌勺碰撞着杯子,叮叮当当。
“我和你也是一男一女坐在这,难不成这里换作是酒吧,你和我,也叫厮混?”
周楠皱眉,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你母亲的医药费不够,我可以拿给你,你为什么要向外人求助?”
突然涌起的情绪让周楠毫无防备的说出心里话——“外人”——因此,他脸上流露的惊讶并不比陈溪青少。
两边的沙发随着他们各自的身体默默沉下去一块儿。
陈溪青在毫无征兆的表白中苦苦挣扎,眼光越压越低。她等着周楠先开口,他却不为所动,十分坚持。
对于计划之外的意外,周楠只当是上天给予自己的一次机会,即使阿青搅动咖啡的手已在半空僵住多时,他依然要等到一个答案。
就是现在吧。
他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久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像个弹力球,接连不断的在地面和掌心,来来回回。
咖啡厅里情情爱爱的音乐刻意凸显着他们的尴尬,此时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极易被察觉,周楠背靠沙发,感觉另一面有股力量正在减轻。
意识到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周楠显得越发坚持。不管形式是否显得仓促,他都要等陈溪青先开口。毕竟,男人的求爱是一件很要面子的事。
“周先生?”
周楠顺着声音看向这个从背后走过来的男人,“你是?”
“知行律所的律师。”
“李宗昊?”
“不,我是他的同事。杨燊。”迎着两道诧异的目光,杨燊淡然的继续解释:“李律师因为其他事情,昨晚临时飞北京。所以,今天暂由我替他来见您,了解会计所的基本诉求。”
周楠看了眼对面的陈溪青,提醒道:“您来早了。”
杨燊顺势转身示以歉意,“打扰了。不过,我不习惯迟到。”
“不耽误你们工作,我先走了。”
周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陈溪青已经动身离开咖啡厅。她飞快的走到公交站,上了车,脑子里竟然全是杨燊刚刚轻眨左眼的“暗示”。
那调皮的样子让她完全忘记了尴尬。
在这盛着浑浊气体的空间里,陈溪青的身体随车厢摇摆。明明是拥挤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但在一群麻木的面孔中,却有一张不时显露微笑的脸。
嘴角弯弯,皓齿明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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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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