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斌开口:“好了妍妍,生病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你想想你同桌,上学期生病之后不也请假一星期在家里休养好才回学校吗?你哥哥好不容易周末得闲,他来看看你,一会他还有其他事呢。”说完和陈蔚使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出来一趟。
“好吧,那等我把拼图拼好了,到时候你要帮我裱起来哦。”吴妍不满地嘟起嘴。
陈蔚跟着吴启斌出来,跨出病房门,男人高大的背影一下显得佝偻许多,先前在病房里绷紧的脊背此刻失去了全部力气。仔细看,这个中年男人身上的旧夹克边角磨得毛毛的,但每一丝褶皱都被熨得平整。
吴启斌用力闭上眼呼出一声叹息:“刚你来之前,我和医生聊了聊,医生每次的意见都和以前一样,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生病的是我自己。每一天她的神经细胞可能都在萎缩,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眼睁睁看着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更残忍呢?”
他怔怔望向走廊,双目放空:“为人父母,不求子女出人头地,只求他们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平安长大。”
陈蔚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话,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那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沉默地拍了拍吴启斌的肩膀,期望这能给他些许宽慰。
吴启斌看到陈蔚也不好受,冷静了一些,控制自己不要再给陈蔚压力,道:“哎,医生说维持现状,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如果能延缓症状的发展也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即便是平日多么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人,在亲人病榻前都不得不屈服于那可悲的命运。淡淡的消毒水味真是无情的,陈蔚也攥住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想努力找些安慰的话,但搜遍了他脑海里的词汇,却觉得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只能在心里祷告命运别再残忍对这家人了,她还没来得及长大,没去过许多地方。他希望吴妍能和其他健康小孩一样,平安长大,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养活自己,闲暇时间可以出门到处溜达,希望她也能在下班后惬意自由地行走,感受城市晚风穿过楼宇缝隙的凉意,体会黏腻海风拍过海岸吹拂发丝的温柔,触摸山林微风包裹的露水湿气……体会人间百味后安然度过一生。
陈蔚想起吴妍那张脸,想起各个年龄段的吴妍的脸。
吴妍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她的妈妈在生她时不幸发生羊水栓塞,六公升的血浆徒劳地输进她的身体里,依然未能将她从死神手中抢下。
母亲的逝去几乎让这个家陷入绝境。
陈蔚很抗拒,或者说是不敢让自己回忆那段记忆。
但活下来的人总归要向前看,为了养活一家,吴启斌要为家庭的经济来源奔波,他的工作很忙。所以吴清和陈蔚两人得一边上学,一边配合轮流当爹当妈,看着吴妍从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到慢慢识得人见到他们就软软地叫哥哥。
两三岁的吴妍像个笨笨的小土豆,要扯着陈蔚的裤子才敢出门,出门了碰到邻居在楼下遛狗一动不敢动,陈蔚一抬腿想往旁绕开狗,她就和考拉抱树一样死死的抱紧陈蔚的大腿,两人不得不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等小狗趾高气扬地走过。
再后来,到吴妍上学的年纪,小姑娘长成了大冬天死活要穿吊带碎花裙的犟种,冷天光腿光脚就推门往外跑,陈蔚在后面拎着件小小的羽绒服追着逮小吴妍,结果冷风一吹小吴妍冻得一哆嗦又委屈得哭着自己回头钻进陈蔚的毛衣里,也是冻得学会长脑子了。
再后来,好像……他们经常在医院……
一朵花枯萎需要多长时间呢?
那是更遥远的记忆,少年的他到吴家时,吴母刚买了很多郁金香种球,郁金香的种球剥了皮白生生的,和陈蔚一样怯生生的。吴母看陈蔚不好意思和她搭话,过来招呼陈蔚和她一起把郁金香球埋进长条花盆里,隔几天又让陈蔚拍照记录长势。
陈蔚渐渐成了一名合格的养花匠,郁金香浇透水后不能再浇太多水,到了下雨天陈蔚会自觉去把前一天在阳台晒太阳的郁金香搬回室内,这样悉心照料了快两个月,郁金香终于开花了。
每一天花瓣都绽得更开,慢慢从浅黄色过渡成深黄色,花朵随风摇曳,漾着莹润微光。陈蔚感觉到,他如同这郁金香一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根茎与归属。
花开需要时间,花谢也需要时间吗?可以让她完整盛开属于她的高光吗?凋谢可以是几天、一天、几小时,或者是一瞬间。陈蔚那天很后悔趁监护人不在家,自己在外玩得太累,躺下又睡得太死。一夜狂风暴雨过去,风带走了一切,阳台颤抖的郁金香成了“蒜苔”,可怜的花瓣甚至一片也未能留下。
不过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他抱着美好的希望想留住所有他想抓住的一切。
中午,医院一楼大厅自助缴费机前人来人往,陈蔚在系统中选中吴妍的床位,用刚收到的定金预存了住院费用。
同一时间,江安大学医学神经生物学实验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唐主任和江副主任的争吵声霎时间穿透整层楼,平日里素来温和的唐主任现在声音堪比雷阵雨时的炸雷。紧接着办公室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听这声音应当是唐主任平日里最宝贝的紫檀茶杯,此刻应该是碎得四分五裂了。
外头的研究员们面面相觑,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竖着耳朵听两位大领导在争执什么。老宋正翻着下月脑智能博览会的参会材料,翻到一半停下了,周姐原在办公室门口候着等汇报,此时竖起了耳朵,魏助理敲键盘的手悬在半空。但办公室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众人只能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听到,各自缩回自己的工位。
门内,唐主任自知动静太大,忍着怒气开始发言:“咱们实验室做的是基础科学的研究,我知道,同志们直面难以预见的技术难题,长时间的‘高投入低产出’,对于科研成果的发布慎之又慎。但咱们实验室的每一分经费,背后还有公众对科学研究的信任与支持,更是有城市发展对科技进步的迫切需求……”
“这和你说的有个……”
唐主任看见他张口就烦,赶紧挥手:“小江,你先听我说完,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实验室的试剂瓶、数据表上,我们更要思考基础科学的价值,产业升级的路径,这既是对公众信任的回应,也是我们研究人员应有的担当与责任。”
江放勋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想打断,终于忍到唐主任完成他的长篇大论,怒道:“你说的这话我直到,但是主任,我们要对实验结果负责,这才叫不辜负公众的信任!多少次的重复实验只出现了一次积极数据,这个结果远不支撑出具结论!”
“小江,咱们做基础研究就是要尊重‘偶然’,影响文明走向的技术突破也都源于‘偶然’,你想想,青霉素的发现也是源于意外污染……”唐主任嘴绷成了一条直线,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质疑的分量。
江放勋稍稍冷静,冷冷盯着唐主任,但言语仍如利刃一般:“唐主任,实验结果的确有偶然性,但这么多次尝试,我们无法回溯重现第二次。我知道,克雷公司和实验室签署的委托研发协议里有激励条款,但现在实验数据显而易见,这极其不负责任……”
话未说完就被凌厉打断,“那就去找依据!这个项目不是你想停就停,我告诉你这是江安市倾城之力必须要接住的未来,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唐主任倍感羞辱,抬手想指着江放勋,结果刚一动又碰到了办公桌上的会议资料,文书盖在茶杯碎片上撒了一地。
唐主任又深吸了一口气:“下周五,我要看到最新的结果和分析报告。”
江放勋冷冷扫一眼地上的狼藉,不管不顾转身甩手大跨步离开,“哐”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玻璃墙震得嗡嗡颤动。
外面的研究员们赶紧埋头。
虽然大家都不想触领导霉头,但有的时候事态紧急,容不得不去触领导霉头。
这次,助理研究员魏薇胆战心惊地来到江主任办公室,虽然领导的情绪很不好,但她不得不再次确认明早发言稿的改动部分。江主任实在没什么心情,加上会议上发言这事在江主任心里排位不太靠前,他收起情绪迅速浏览一遍,确认没有大问题后倒也没有为难魏薇,还算和悦地让她出门后,江放勋托着腮在办公桌前沉默。
眨眼间已溜到门外的魏薇松了口气。
阴天的光线湿漉漉的,远处的参天高楼、近处的附属医院被这阴影笼罩着若隐若现,带着灰尘和雨露的光映在江放勋的半边脸上,眉骨连着鼻梁拦住了照向另侧颧骨的大半光线,衬得这个年轻人眼下阴影沉沉。江放勋撑着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唇边,他想着刚才的争执狂躁不已,牙齿忍不住恨恨咬向指节,指关节上很快浮现两排发红的齿痕,刺痛感似乎让他感到放松。
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周五……怎么不干脆说现在交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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