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望在女人的怀里扑腾了几下嚷嚷着:“太太奶奶,我也要喝茶,喝茶。”
贺秋灵柔声安抚怀中的孩子:“小孩不能喝茶,喝了茶睡不着。”随后又向邓黛屈膝一礼:“老祖宗,人已带到,您慢慢聊,我先带望儿跟这位客人下去了。”
邓望又在母亲怀里挣了挣不愿离开,邓黛抬手一挥一颗晶莹的水果糖随风飞到了邓望嘴里,堵住了小孩愤愤不平的小嘴。
贺秋灵无奈地敲了敲小孩的额头,又站至阳煜身侧,伸手做请的手势:“老祖宗想跟这位姑娘单独聊聊,公子可以先跟我到花厅等待。”
阳煜仍旧警惕地扫了她一眼,询问的眼神投向寒伊时发现她正看着树下的那位老太太出神,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遇到了一个故人,我跟她聊聊,待会去找你。”
阳煜依旧有些不放心,但寒伊这样说就是有绝对的把握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他轻声说:“有事叫我,注意安全。”
寒伊笑着点头,目送他离开。
贺秋灵带着邓望阳煜离开后,寒伊在桌前坐下,邓黛提起茶壶在寒伊面前的杯中注上一杯清茶,寒伊接过道谢后说:“邓家奶奶有事不妨直言。”
邓黛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夸道:“你很聪明,说说看是怎么猜到我身份的。”
寒伊接过那杯茶拢在掌心里,微弱的热意稍稍驱散了她掌心的寒意,她思忖片刻回道:
“我母亲去世时,那支海盗团几乎是凭空出现在飞船附近,我没看到他们怎么来的,但后来复盘时模拟了无数遍发现除了浮生空间隧道别无二法。
第七星系独立后,所有的浮生沟通师几乎都编入了浮生军,没参军的人也都记录在册不可能有疏漏,更何况是能构建空间隧道的沟通师。
从那时我就开始怀疑当年那批被抓走的浮生沟通师仍旧有人幸存,并有后代繁衍于世。甚至就在第七星系的某个星球里生活,只不过我还没发现。
想要让后代依旧能与浮生沟通,生活地必须在第七星系,这几年,我几乎把第七星系能生存的星球走了一遍,从没发现过这样的一个星球存在。
我曾问过师公,既然浮生可以构建空间隧道,那构建一个新的星球或是掩藏一个星球是不是也可以。
师公说可以,而且第七星系曾经有一个家族就精通此法。不过当年葛氏军团大肆抓捕,那个家族几乎全部灭亡,无后人存于世。那个家族姓氏为邓,家族成员几乎都有一个明显的外部特征,泪下痣。望儿有,邓家奶奶你也有。
而且能扭转我隧道方向的人,不是我自夸,当世不出其三,您算其中之一。这一个接一个的巧合,怎么不让人多想。不过我能一眼认出您,不是靠的这些巧合,邓黛奶奶,您要不要猜一猜是为什么?”
梧桐树叶悠悠飘下来一片,泛黄的叶子在树梢晃动,这里的风已带了带些秋天的寒意。邓黛浑浊的双眼透过树叶间隙看向远方,声音迟缓又平和:
“他走的那天是立秋,院子里的梧桐叶还没变黄。他答应我等第一片梧桐叶变黄时就回来,带着我最喜欢的草莓味棉花糖。时间过的真快啊,这一晃,他已经失约三百多年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直接击中了寒伊的泪腺,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声音里都不自觉低了几分:
“邓黛奶奶,师公从没忘过您,他花了大半辈子回家,但回家的时候,游家邓家无一幸存,留给他只有烈士陵墓里冷冰冰的墓碑跟毫无生气的照片,他以为你们都走了,没人等他回家了。”
邓黛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多了层水光,她端坐在那,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纹路,但依旧文雅温和,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还能看到嘴角浅浅的梨涡。
寒伊看着她又像是回到了那年烈士陵园重修,她扶着游子在漫天白雪里停在只有一个名字的墓碑前,她看到游子固执又执着地一笔一划地在坚硬的石块上刻下爱妻邓黛之墓,随后从袋子里拿出了那张保存良好的照片放到墓碑上。
照片里的女孩只有十六岁,哪怕是在当时的第七星系都尚不到成婚的年龄,但游子没见过邓黛十六岁以后的样子,他留存有关邓黛唯一的东西只有十六岁时两人一起拍的那张合照。
他也不是凭空捏造二人的关系,在三百多年前的第七星系有订娃娃亲这一习俗,从他出生开始,周边的人就告诉他那是他未来要相伴一生的妻子。
在那个怨偶成群的年代,他和邓黛是难得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不过,他们所有的运气似乎都留在了前十六年的相伴,以至于这大半生竟再见不了一面。
梧桐叶随风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残叶上顺着叶子的脉络滚落尘土间。邓黛放下手里的杯子,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再开口时竟未提及游子一句,直奔主题。
“寒伊,现在我正式地跟你做一个自我介绍。我,邓黛,邓家第三百二十一任家主。生于浮生6045年,曾在浮生军中任上将,参与过上千场浮生自卫战,于6191年浮生星反击自卫战中重伤失踪,被葛氏军团俘虏至今。
以我为代表的九百一十九位高级浮生沟通师,九千一百三十二位中级浮生沟通师,以及无数初低级浮生沟通师被俘藏于芥子星至今已两百余年。
这两百多年来,葛氏军团以我们为人体实验标本,进行各种实验。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注射了名为乌奈的毒药,一旦没有定期服用解药,就会全身溃烂而亡。
我们试过很多次逃出去,但时至今日,中高级浮生沟通师现只余我一位存世。初低级浮生沟通师全部被注射过遗忘剂,现在芥子星上所存遗民知道自己是俘虏的除我外,再无他人。
我能感受到,我的时间不多了,一旦我离开了,他们就真的要世世代代地困在这里。寒伊,今天我大费周章地请你过来,只想问你一句,如果这些人曾在威逼下手里被迫沾过同胞的血,那第七星系还愿意接纳这批流落在外被迫忘记家乡的人吗?”
阳光在树梢跳跃,在寒伊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沉默良久说:“我无法代表第七星系做这个决定,但我想,有罪的是持刀的人,不是那把刀,而英雄的后代也不该流亡他乡。”
“哪怕那把刀曾插入你母亲体内?”
“哪怕那把刀曾插入我母亲体内。”
邓黛紧绷的身体在听到寒伊这句话后彻底放松下来,她不再强撑着衰弱的身体做出一副威势满身的模样,像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弯了腰,驼了背,瞬间失了大半光华,却莫名地更让人感到安心。
“你们身上的障眼法用不了多久,还有什么要问的,一起问了吧。”邓黛疲声说道。
寒伊目光落在泛绿的茶汤上,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事实已摆在面前,当年那批浮生沟通师的下落,她母亲的死因,这些年联盟四处频发的异变生物来源都已有了答案。她站起身轻轻拂去衣裙上不甚明显的褶皱,本已转过身,踏出一步后却又回头问了一句:“您想回家见见师公吗?”
邓黛愣了很久,才缓缓将目光挪至寒伊脸上,寒伊的样貌无异是上乘的,但眼角眉梢的攻击力太强,性子也张扬,一点都不像游子。游子惯来安静沉稳,不管是外貌还是行事都像是一块温润的暖玉,说话做事都不疾不徐,敛尽锋芒。
但神奇的是,邓黛竟从她艳丽的侧脸上看出了游子的影子,看到了寒伊掩藏在铠甲刀锋下跟游子如出一辙的温软心肠,她轻轻点头:“想。”
“那您要保重,等他过来接您。”寒伊往后甩了下手臂,袖摆在空中荡起,一个小巧的玻璃瓶从袖口中掉出随风落在桌上。
邓黛看着那个瓶子里微微晃动的晶莹液体,坐在那里愣了一会。思绪又飘回一百年前那个暗沉的下午,成千上万的浮生被扔进巨大机器里提取基因,最后凝练成了一瓶泛着恶臭的黑绿液体。
她站在同伴身后,握紧了拳头,离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幼小的孩童额上抵着枪口。一个成人喝下一瓶液体就能换走一个小孩。这样的实验,他们被迫做了无数次,没有哪次不是如鲠在喉。
每每夜深人静她闭上双眼时,她就感觉那些年所有死去的浮生都环绕在她身侧,它们不会说话,但只要看到它们,邓黛就觉无形的声浪正冲溃她的心脏,夜晚再难安眠。
从前她踩着无数浮生的尸体活到了今日,而现在摆在她面前这一小瓶液体,甚至伤不到一只浮生就能给无数人带来后半生的长久。
邓黛握着那个小瓶子的手都在颤抖,最后拔了塞子,透绿的液体顺着桌面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在褐黄色的土壤上留下一小块洇湿的痕迹。
她身侧本半黄的梧桐树叶瞬间换了一身衣装,青翠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似是泛着柔光,恍惚间又将邓黛带到了那个送游子离开的晚夏初秋时节。
不知下次叶子变黄的时节,那个离家多年的游子是否会赶来赴多年前那个未完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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