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第一次总是有些奠定基调的作用。在那之后,每一次从梦境里醒来,萩原研二都习惯性地要去抱一下林庭语。对方并不热情回应,但也从来没有拒绝,只是安安静静地抚摩一下他的颈背,湿透的衣物传来仿佛皮肤直接相贴般的柔软触觉。
而这一次,从梦境里出来,回到幽暗的林间时,萩原研二却有点犹豫。
他记得他们上一次的不欢而散,也记得那之后他的不辞而别。久违之后再见面时林庭语待他与旁人无异的冷淡态度让他心想“啊果然会是这个样子”,但又莫名地有点委屈。
林庭语在他纠结的时候已经把道具收了起来,细长的银链重新一圈圈缠绕到瘦而直的手腕上。那枚戒指也被解出来,正握在林庭语的手里,显然是准备要还给他的。
萩原研二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林庭语没有管他。然后他轻轻碰了碰那只握着戒指的手,这次林庭语总算有了点反应:“你要这个吗?”
说着就将那枚戒指递出来——然后萩原研二连戒指和手一起握住了。他小心地把那些手指屈回去,像林庭语第一次为他催眠时,轻柔地合拢他的手指,让他握住指环时一样。
“给我一个新的好吗?我拿这个跟你换。”
林庭语沉默了一下:“……我的那些指环里都装了监视器。”
这已经是某种委婉的拒绝。于是萩原研二口头抱怨了一下,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现在坐在面包车里,林庭语突然又想起了戒指的事。
他觉得他的解释没有什么问题,正常人都不想随身带着别人的监视器生活。如果萩原研二对这个款式很喜欢,坚持想要,林庭语可以等回港岛以后,让给他定制设备的厂商做一枚纯粹的饰品寄送过去。
而且,虽然这样的联想有些奇怪——但是萩原研二蹲在地上,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让林庭语莫名地觉得,如果把带着监视器的指环套在萩原研二手指上,像是给宠物装了定位颈圈。这也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想还好,想到这里就更奇怪了。
即使记忆仍然没有全数复苏,林庭语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属于杜凌酒的那个“林庭语”和他虽然名字相同,性格也类似,但内里是截然不同的。那个林庭语就像一抹潜藏在光阴间隙的虚影,觉察不出一分生机。而他不一样,即使他多少有些察觉到,随着记忆恢复的进程,他在思考问题时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更镇静,也更理智——却少了某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沉寂。
琴酒就曾经对他说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这些人并不是察觉不到他的变化。是林庭语,而又不完全是林庭语。
那么,以萩原研二的敏感,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吗?如此深切地依赖着、关注着的人发生了一丝丝变化,落在眼中都如同开天辟地吧。
除非——
除非在萩原研二的眼里,从来没有那个六年前的林庭语。萩原研二现在所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林庭语。
这些梦境不是单纯的重播。
而是再一次的,对过去的演绎。把一个全新的林庭语投放在这段故事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导致情节在岔路换了方向,然后让结局变得完全不一样。
萩原研二的声音这一刻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在那时没有……或者我做得更多一些,是不是会有更多人得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逃出生天,如果再来一次,我就能让一切变得更好——”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你要相信你每一次经历,都已经做到了你当下最好的选择。改变不一定会变得更好,也可能更差——”
一幅闪烁不定的画面忽然在林庭语眼前展开。
“报告!目标火势过大,无法靠近。当地消防队正在周边紧急设置隔离带,就要来到这边了,请立刻离开吧!”
冲天的黑烟自茫茫树林中升起,在狂风中如同一条剧烈挣动着的烧焦的手臂。林庭语隔着直升机的舷窗向外望去,焰光在黑夜中亮得像血一样红。
直升机绕着这道烟柱盘旋两圈,灼热的气流让飞机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强烈的颠簸。
“……走。”他听到自己说,“查一下,是谁漏了风声。”
“是!”
林庭语垂下眼,翻过放在腿上的手,看到指间夹着一张皱纹遍布的纸条。书写者明显十分匆忙,或者对法语并不熟悉,有好几个单词都拼错了,但还是磕磕绊绊地表达出了求救的意思:
这里有大约500人,被绑架来,遭受了残酷的虐待……
后面是一个大略的经纬度坐标范围。
不知道那个求救人是怎样在痛苦和折磨的间隙,通过日月的升降和星辰的转移,推算出了自己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打动看护人员的一丝恻隐之心,为他传达出这条简短却重要的信息。更不知道他在度日如年的,等待回音和援救的期待中,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场灭顶大火,那一刻他会在想什么呢。
现在林庭语知道了。
——如果我做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是不是就能救下大家呢?
在最后的一刻,曾经写下那张纸条的人,一定是这样想着的。
画面渐渐消散了,出现在林庭语面前的是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轻松转动着方向盘的萩原研二。
是活生生的人。
如果真的,重演一遍经历——
如果这些经历都能够重演,那么所谓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林庭语垂下头,打开的邮件界面仍然亮在手机屏幕上。寂静的白色冷光映照在他脸上,如同记忆中那个逼仄的房间。
——等等。
林庭语蓦然想起来,他在之前的一场梦境——或许也不是梦境,在那里曾经对小小的降谷零发出询问:“你真的没有一个姓安室的亲戚吗?”
而长大后的降谷零再出现在他面前时,用灿烂的笑容自我介绍:“我叫安室透,目前正师从楼上的名侦探毛利先生学习,也算是一名侦探吧。”
这仿佛是一个时空悖论:林庭语在未来认识了化名安室透的降谷零,然后在过去的记忆里向对方提示了这个名字。
也许只是巧合。但更有可能的是,在需要制作假身份潜入组织时,在年轻的公安警察脑海里,一个潜藏于记忆深处早已模糊褪色的姓氏突然出现了,如同猝不及防的午夜梦回。
“……就叫安室透吧。”
他可能并不会太过深究这次灵光一闪,但他还是选择了这个名字。
宛如混沌之蛇衔住了自己的尾端,构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再回到萩原的场合。
这一次,与刚才闪现在林庭语眼前的画面最大的不同,就是杜凌酒并没有晚到一步,只能坐视那座实验室化为废墟,而是提前坐到了那间囚室之外。
“你这一批,恐怕也还是不太行。”
翻着手里的档案,杜凌酒的心里大致有了些底。朗姆的思路倒是还算清晰,或许就是从这家被废弃已久的特工学校得到的启发——这个实验室是某个特工学校的旧址,在这里的学员们同时接受身体的消耗和精神的鞭挞,再走出去时已经是不会思考的利刀。
但是,可能是因为连续失败了两期,朗姆对实验室施加的压力太大,这一期实验中的用药处方相当激进,已经大大超过了正常人的承受限度。从最近几次检查的指标数值看,这些人估计已经没有多少自主思考的能力,更遑论执行朗姆期待已久的那个潜伏计划了。
手机震了一下。杜凌酒打开邮件,从一张掩映在鲜绿金黄的花丛中的白色小楼照片下面,找到了琴酒的最新消息:快结束的时候告诉我。
他顺手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拈起一支笔,在指间不紧不慢地转着圈:“怎么,四百多人,最后剩下的只有这点?”
交到他手里的名单,很多都已经被划掉了。剩下的,需要他做最终裁判的,不过数十人而已。
朗姆阴沉沉地顿了一下拐杖:“这一批抓到的废物居多,损耗率太高了。”
杜凌酒瞥了他一眼:“不是说都挑过?”
“宾加那小子出的馊主意,说要一些背景干净的混混,既能够轻松说服他们,又皮实耐操。”朗姆不满地说,“精力是挺旺盛,但是不服管,守卫光是把他们按在房间里就费了不少力气。”
“宾加是你从南美带回来,准备养好了留给儿子的那个小孩吗?”杜凌酒很轻地笑了一笑,“小孩子的异想天开,挺可爱的。”
提到儿子,朗姆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总要给他几个管得住的自己人。我最多明后年就要退下来了,不能让他独自去扛那群老头子啊。”
“你可也是老头子的一员。”杜凌酒单手支颐,向他微微倾过身去,“听说你上个月还扣了琴酒的武备预算?他要得不算多吧。”
朗姆哼了一声:“这你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把预算委员会几乎得罪了个遍。要不是买你的面子,我已经把整笔预算申请打回去了。”
杜凌酒没有再对这个话题发表意见:“开始吧。”
朗姆挥了挥手,让一边的手下按名单顺序把人领进来。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逐个验证之后,发现这些人确实已经差不多废掉了,还是让杜凌酒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淡淡变成了毫无表情的冷漠。
但他不能在朗姆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真实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为何而来。他强迫自己完成这项工作,仿佛在茫茫大海里搜寻唯一的珍珠。
如果竟然有人能够扛过那种严苛到超出生理极限的实验,那么他必须要保住这最后的,万分之一的奇迹——
当那双紫色的眼睛出现时,杜凌酒的笔尖顿在了纸面上。
“你的名字?”
“J369。”
那双如同住着精灵的宝石一般鲜活透亮的紫色眼睛,对他眨了一眨。
奇迹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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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夏日烟火之逝:萩原研二篇(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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