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环境只是过分昏暗,在视野被剥夺以后,就变成了黑暗。
这种黑暗,似乎又和往常那些独处的夜晚有所不同。
即使在最深沉的暗夜里,在花费足够的时间适应以后,也还是可以捕捉到细微的光亮,足以确定自己的位置。但在这种彻底的黑暗里,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能够见得到光,仿佛一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
连“自我”都仿佛要在这种黑暗中溶解散失。
林庭语想起了那些寂灭无比的梦境。听不到声音,也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又或许并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如同巨兽一般庞大的金红色烈焰,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张牙舞爪地冲出来,铺天盖地,吞没了他的意识。
在那些梦境里,有时他做不出任何反应,身体好像被冻结了一样,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火焰瞬间从天边的一道红线,飞速铺开,填满所有视野;有时他却能够稍微行动一下,向前伸出了手。
为什么要伸出手?对着即将吞没自己的烈火。
是因为,知道有其他的手,将乘着汹涌火焰而来,重新拉住自己,一同消融吗。
捂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有着如同火焰一样的热度,却只是虚虚笼罩在眼周,并没有用力压紧。
疏而长的眼睫,在手心轻轻划了一划。
这会是……那只手吗?
林庭语的记忆图景里并没有太多跟黑麦相关的画面。
他记得年少的赤井秀一半倚在窗台上,向他飞进来一张名片,也记得长大以后的赤井秀一在他突然受到袭击后,撬开警局的装备箱,找出枪支弹药加入战局。
他还记得彻底成熟的青年黑麦从他身侧弯下腰来,不羁的长发如同幕帘一样遮住日光,留下幽深不明的注视。而现在这个黑麦正在他面前,捂住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要“做点更为过分的事”。
到底是什么过分的事,需要“蓄谋已久”,却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
正当林庭语考虑开口询问的时候,那只手忽然移开了。他随即睁开眼,因为环境本来就不算光亮,所以很快就重新适应了——看清了黑麦刚刚闭上的嘴。
刚刚黑麦是有说什么吗?但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的屏蔽软件,效果似乎也还是不够。”黑麦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思一样,开口解释道,“有些事现在不方便说,如果你自己能想起来最好。不过,千万不要在公众场合试图回忆,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
……什么效果?
林庭语确实不记得他手机里这个信号屏蔽软件是谁开发设计,又是谁安装在他手机里的。从他有印象——从他在随身物品中发现了这个手机开始,和软件使用相关的信息就一并浮现在他脑海里了。
点一下就能屏蔽附近的监听信号,再点一下就结束监听。他还曾经想过要修改这个容易导致误触的设计,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而且——
林庭语蓦然想起来,他曾经对这个手机操作过恢复出厂设置。在手机重新启动后,所有的资料和自行安装的应用程序都被删除了,但那个白底黑字的甲骨文的“林”字图标,一直停在屏幕上第二排右一的位置。
这个手机和组织派发的手机不同,是有正规出品厂商的。那家厂商的产品畅销全球,自然不可能把一个从图标到功能都明摆着是专属设计的应用,加入到出厂程序列表里来。
黑麦希望这个软件能够屏蔽“他们”,但是没有做到。
“他们”是谁?
有谁在监视着这里吗?
手机被重新放回到林庭语的手里。
林庭语看了一眼,那个屏蔽软件已经停止工作了。他心思一动,就打算删除这个程序试试——反正文件夹里还存有安装包,要是真的删除成功了,还能重新装回去。
这样想着,他按住了那个白色的图标。
弹出来的操作菜单界面上,并没有如同其他应用程序一样的“卸载”选项。
林庭语沉默了一下。
虽然之前就有所猜测,但到真的发现了这一点时,他的脊背上还是划过了一丝凉意。
不可能有程序不做卸载的操作按钮——时至今日,即使是出厂预装的应用,也会提供这个选项,否则就要等着被用户投诉。
能够不被恢复出厂设置的操作清除掉,还不能卸载的程序,一般来说都是操作系统运行必备的功能组件——意味着他手机使用的这一套系统里,本来就包括了这个程序。
有人在他使用的这个手机上,做了这个无法更改的定制。
林庭语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样的技术高手。他的父亲出身法律界,在他父亲死后代为照顾他的聂展青黑白通吃,但也还算同一框架下,所以他在加入组织前,来往结交的基本都是这个圈子以及他自己研究的心理学界的人士。对于这种高科技手段,林庭语其实了解得不算太多,只能说是会用,但并不清楚原理和实现过程。
但黑麦明显是知道软件出自谁的手,而且因此对软件的作用抱有相当期待的。
“这也属于不能说的范围吗?”
黑麦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停到了那个应用图标上,然后他笑了笑:“是。”
接着就闭口不言了,看来只能让林庭语自己想起来。
——想起来。
林庭语突然回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那个梦境。那或许也不能算是梦境了,只是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只是为了让他切换到这个“杜凌酒”的身体里。
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人在说话。他其实没有真正听到声音,因此也无法分辨对方是男是女,只能知道说了什么:
“你要醒来——你还记得你要做什么的吧?快醒来吧。”
于无限的、意志也要随之消散的黑暗之中,浮现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当初可是你擅自要把东西寄存在我这里的——这么久也不来拿,我要没收了。”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就像现在,对面而来的视线一样。
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击穿了林庭语的大脑!那双幽绿色的眼睛瞬间模糊到无法看清,黑白交织的,密密麻麻的网点遮挡了视野,飞快地闪烁着,让眼睛都无法承受这种炫光,条件反射地闭上了。
但这远远没有结束,强烈的晕眩感好像让心跳都跟着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五脏六腑,要硬生生把这些无法工作的器官从身体里拔出去——
一道清亮的风铃声,忽然钻进了嗡嗡作响的耳中。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就像那些他经常用来把接受催眠的人唤醒的音乐,从悠扬的长笛乐音开始,一点一点加入足够明确的提示。不同的人会从音乐里生发出不同的幻觉,然后幻觉渐渐消散,过渡到现实里来。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时,林庭语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黑麦的面庞。这时黑麦看起来并没有平常的游刃有余了,相反他的表情很严肃,眼中凝着深重的担忧——林庭语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大大向前倾倒,全靠黑麦支撑着才没有摔下轮椅去。
“抱歉,我有个晕眩的问题,偶尔会突然发作一下。”林庭语平复了一下呼吸,重新坐直回去,“……谢谢你。”
黑麦顿了顿,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耸了耸肩:“不客气。”
他低头在自己的手机上按了几下,正在播放的音乐戛然而止。
林庭语也低头揉了揉还在丝丝作痛的太阳穴。
他现在确实体会到了黑麦说的那种试图回忆导致的麻烦。虽然这里并不是什么公众场合,但危险性似乎并没有降低——刚才有那么一刹,林庭语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这种可以瞬间造成巨大痛苦的不知名力量,也是把他送到杜凌酒身体里来,或者把小林教授从棱柱里带到现世的那股力量吗?
活了快三十年——或许还不止,突然在世界观里出现了这种超现实的元素,实在是需要花点时间消化。
……算了,至少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蛇要好点吧。
林庭语很想问黑麦刚才唤醒他的那段音乐的来源,不过那大概也属于不能说的范畴。倒是黑麦,为什么可以好像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却到现在还无事发生?
是有什么在保护着黑麦吗?
林庭语又缓了一下,才让心跳恢复正常。他暂时不想再挑战一次濒死体验了,于是决定先换个稍微安全的话题:“为什么不开灯?”
黑麦难得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挑了挑眉:“因为我要对你做点过分的事?”
林庭语:“……”
所以到底是什么过分的事啊。
“传说中世纪的骑士在决战的前夜,会到恋慕的对象窗下徘徊。假如对方愿意接受骑士的忠诚,就会出现在窗前,赠出蕴含心意的花——以及一个代表约定的吻。”
黑麦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林庭语:“……”
林庭语有点怀疑地盯着他:“我没听过这种传说,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黑麦笑了:“对,是我编的——所以你要给我约定吗?”
他把自己的手机扔到一旁,施施然等在了那里:“只要你同意,我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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