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
银白色的水雾蒸腾起来,在灯光里闪烁不清,像是另一个朦朦胧胧的世界,无声无息地从四周包裹而来。
林庭语恍惚了一下。
“我没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但他的喉咙里根本没有传来一丝震动,嘴唇也依然抿合着。
“你先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水雾里应答的是黑麦的声音,但似乎比现在更年轻——也可能是因为不那么沉稳,语速有些快,话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很轻微的颤。
“说一说也没什么,而且先前都没有跟你好好说过话吧?”
林庭语听到自己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谢谢你能来。”
然后归于静默。
那是什么——是他已经失落的,曾经和黑麦的一段记忆吗?
林庭语望了一眼磨砂玻璃墙外那个晃动的人影,是黑麦刚刚进来,把替换的衣服挂到了门外的置物钩上。
即使身影被水汽和玻璃变得模糊,声音也依然清晰:“衣服先给你放在这里了,想出来了就叫我。”
每一个字音都精准而稳定,就像狙击手端枪时岿然不动的身姿。
是什么,会让这样的人有所动摇呢——
林庭语转头望向渐渐涨满浴缸的热水。
沉进那里去的话,会得到完整的、相遇的过去吗?
门响了一声,黑麦出去了。
林庭语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想要获取更多信息的迫切压倒了其他的顾虑。他垂下头,慢慢解开自己的外套和衬衫。要下水自然不能穿着衣服,但在指尖擦过颈下和胸口的时候,皮肤上莫名地激起了一片细细的刺麻感,像是突然有电流经过一样。
大脑不会保存这种感觉。大脑只保存情绪和思维,身体才会保存感官的经历——就像是林庭语当初毫无记忆却准确地端起了那柄枪一样,身体记得这种感觉。
仿佛在告诉他,这条路是对的,继续走。
林庭语不再犹豫。他快速除去其他的衣物,深吸一口气,撑着浴缸边把自己挪进了那片温热的水雾里。黑麦把水温调得比林庭语平常习惯的要高了一点,大概是为了加速血液循环,仔细嗅闻还有些淡淡的复合香气,应该是来自墙上置物架里的精油瓶。
除了香调不一样,简直就像是林庭语日常的诊疗室里的环境了。
他在治疗时通常也会把空调的温度稍微调高一些,因为升高的体温有助于情绪的改善。从进化的角度上看,动物可以通过同族抱团取暖节省自己的能量,提高生存几率,因此越是社会性的动物——例如人——就越倾向于把“温暖”和“幸福”联系起来。这种本能的幸福感会让人更放松,更容易合作,也更容易袒露出平常绝不会展现的,甚至自己都要忘记的真实心声。
“你刚才一直握着冰块壶,手部的温度想来降得很低。事实上,因为体温会影响催产素和5-羟色胺的释放——简单来说就是在舒适范围内温度越高,人类就表现得越友好。一个争议很大的实验的结论是,在室温较低的时候,陪审团会倾向于对犯人做出重罪判定。所以你要是哪天不小心进了审讯室,可以找个机会把空调升高几度,说不定就能顺利出来了。
“……哈,您这就预判我要进审讯室了吗?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我可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组织的事。”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你确实可以试试。即使被铐在椅子上,顺个空调遥控器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嗯?您对我一定有什么奇怪的误解吧,还是说……您其实只是想现在看我展示一下这种技术?”
……
为什么这次是跟波本的对话?刚刚不还是黑麦的声音吗?
但这个波本的声音听起来也要更年轻、更清亮一些,虽然内容不太友善,但语气是很放松的——甚至连林庭语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点故意的调侃感觉。
林庭语可不记得自己跟波本有这么自然地坐而论道的时候。
他努力把这些疑虑驱散,纷杂的思绪不利于放松,让真正想要的记忆挣脱桎梏,浮出水面。在闭上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后,黑暗的视界渐渐褪去——
头皮上传来轻微的牵扯感。
温暖的香气消失了,属于地下室的那种阴凉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林庭语被抓着头发推起来时,抬眼看了面前的人一下,立刻又缓缓垂下了视线。
他微皱着眉,表露出被这种粗暴对待的不适,但只有他和眼前的人知道,那插入他发间的手指力度是多么轻柔。
就像手指的主人,刚才走进门来,将一支蓝色的小花插进他西服胸袋时那样的轻柔。
但很快,这种轻柔就变成了不容拒绝的控制。林庭语随着额前不断加重的力度再一次抬起头来——这次他整个人几乎被压在了椅背上,冰凉的金属板架卡在他的脊背和肩胛上,就像那些毫无意义地扣在他手臂和腿脚上的沉重锁链。
这迫使他不得不直面某双灰紫色的,暗沉沉的眼睛。
“我设想这一天……很久了。”
近在咫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双眼睛却显出一丝焦灼。
于是林庭语也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微笑:“不难想象。”
自那一次剑拔弩张的对峙后,组织里没有人不知道,波本是如何将琴酒和杜凌酒一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随着波本重新获得朗姆青眼,在组织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或许很多人都已经在暗暗期待这一天了吧?
否则,这一次,又怎么会轮到波本到这里来呢。
那双灰紫色的眼睛闭上了。波本侧回头,对着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摆出一个堪称甜蜜的笑容。
“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朗姆先生——”
他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两名打手。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咽了一下口水。
“至于你们,可以滚了。这样美妙的夜晚,我不想跟无关人等分享。”
林庭语这时却垂下头。他望见自己胸前口袋里插着的小花,圆润的五个蓝色花瓣,簇拥着星星一样的黄蕊,即使在阴暗的室内,也亮得惊人。即使他对花所知不多,也不会认不出这种极为常见,又声名远播的花——
勿忘我。
安室透猛然惊醒。
他的脑子还在一跳一跳地痛,好像里面有一根十分不听话的血管,正在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炸开一样。安室透捂着头坐在长椅上缓了一会,随后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袭去,准确地钳住了另一只手——他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安室透扭头望去,一个眼眶凹陷的年轻男人被他盯得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把刚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钱包丢下来。安室透这才松开手,一边望着那个年轻男人狼狈逃窜,一边把钱包拿起来重新塞回口袋。
……居然睡着了,太不应该了。
虽然他从接到绑架林庭语的任务后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里只休息了不到4小时,但就这样在公众场合睡着也是实在不合适。他身上比这个钱包危险的东西还有很多,任何一样被发现了都是大麻烦,哪怕只是被警局羁押问话,也会耽误一大段时间,足以让整个计划——这一整个只有他自己来执行的计划,彻底崩溃。
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来做这件事。景也不行。如果他在任何一个环节失误,没有人可以帮他兜底。
安室透定了定神,警戒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然后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来这里之前,就在纽约的地下情报网里匿名发了几份悬赏,分别收集一些看起来风牛马不相及的消息——其中最为关键的几条,是对前海军陆战队员诸星大的调查。
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他的各个临时邮箱里已经收到了不少消息。安室透挑了一部分看起来有料的联络人,逐一回复,几个来回就迅速排除掉了那些虚张声势或者没什么诚意的对象。
剩下的似乎较为可靠的消息源,在收到定金以后很快把情报发了过来。说实话,大部分都是些没用的内容,有些人甚至是在搜索引擎上随便找了找交差。但是其中有用的部分——
安室透敏捷地拐进一条小道,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宽松到看不出体型特征的深色衣裤。他压低帽檐,拉高衣领挡住半脸,对着路边的商店橱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外型,然后往前快走几步,闪身进到一栋上了年头的楼房里。
他按着邮件里给的地址,一直向楼上走去——诸星大在海军陆战队档案里登记的家庭住址在这里的顶楼。这个地址同样保存在朗姆的情报库里,当年负责审查诸星大资料的成员在情报上写了“已核无误”的意见。
现在这么晚了,诸星大的家人应该都在。档案上记录他父母皆在,还有3个未成年的弟妹。这一带房子的租金可不便宜,不过以黑麦在组织里的努力程度,倒也不是负担不起——
前提是,“诸星大”的家,确实在这里。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转身都需要小心。安室透脚步不停,一直来到了顶楼的天台上。他再次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然后用一根攀登绳在楼梯扶手上打了个结,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侧耳聆听了几秒,像一只大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天台边缘翻下去,落到了下方的阳台上。
他侧身在窗边,屏息静待,然后面色凝重地往阳台门口走了一步。
缺乏维护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狭小的公寓内,空无一人。
安室透慢慢地走了进去。房间整洁,应该有人定期维护,但并没有放什么牙刷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套公寓长期空置是不可想象的,但这里的房间看起来就像是这个概念——家具齐备,水电通畅,随时都能拎包入住,只是一直没有等到主人。
至于这个主人——
安室透从床底拖出来三个储物箱,一一打开。第一个箱子里是一些女性的衣物用品,第二个箱子里是小孩子的玩具和童书之类的东西,第三个箱子——
一些被密封袋妥善保存着的物件出现在他面前:几套海军制服、一些奖章证书,还有一块硬木相框,翻过来是一张全家福照片。
黑麦的脸出现在照片的左上角,正挑起眉向他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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