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仿佛自己知道应该待在什么地方。肌肉自动收缩起来,指导他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双手握持射击姿势——或许也不是很标准,但林庭语无从比对了。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把枪放了回去。
林庭语并不是真的打算开枪。他拿出枪想确认的只有一点,而现在他已经确认了:
这具身体确确实实是个在黑暗世界陷落已深的人。
因为经验不会骗人。经验和知识不同,可能生疏,却一直潜藏在神经深处,永远不会消失。人可以不记得读过的书里写着什么,却总能在骑上自行车的一瞬间找到平衡——如果他曾经学会过这件事。
杜凌酒曾经学过射击。
而一把同样的枪,放在了六年后他的背包里。
我到底是谁?
安室透的声音这一刻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
——林君的哥哥,是曾经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的前辈。
如果从年龄上来说,六年前就已经28岁的杜凌酒确实可以算是“哥哥”,镜子里的面容看上去也很相似。杜凌酒和波本同属组织的代号成员,而且心理学界也不是没有过血亲感应的玄妙案例——但哪有亲兄弟完全同名同姓的?
林庭语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自己是在陆阳的家里睡着以后进入到这场梦的——假如可以算是梦的话。
毕竟这段时间的体验也未免过于真实了,五感齐全,场景广大,身下的沙发也不像是虚无缥缈的想象。
流行小说和电视里倒是喜欢玩穿越时空的概念。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入睡穿越到这里,但在这里睡着以后也没有穿回去。
不知道陆阳回到家是会发现沙发上空空如也,还是躺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他呢?
毕竟他本人的意识已经在这里了——虽然进入的是杜凌酒的身体。
意识和载体的关系,即使在心理学界也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但至少没有人说过,同一个意识可以在不同的身体上同时活动,多个意识在同一具身体上吵架倒是有……倒也不失为一个值得研究的优秀案例。
不行,越想下去越头疼。
林庭语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决定暂时放过自己的大脑。
而且——
他来到东都,本来就带着自己的计划。只是孤身来到别人屋檐下,多少也要先试探试探东道主的态度……以及找个能力足够强的帮手。
送上门来的波本是一个选项,但是波本的身份和目的都谜团重重,用起来多少有点不放心。其他能接触到的组织成员里,贝尔摩得肯定是指望不上的,黑麦看起来也桀骜不驯,如果能把苏格兰争取过来是最好的。
只不过,如果要让苏格兰发挥出作用,一直留在他身边做勤务员肯定是不行的。但要是还没养熟就放出去,又似乎显得不太稳妥。
至于东道主的态度——
林庭语品了品琴酒刚才在车里露出的那个阴森森的笑容,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转而拿出手机,给苏格兰发了一封带着定位的邮件,然后启动APP检查一番,确认周围没有监听监视设备,这才拿出了自己公文包里的手机。
这个看起来十分普通,曾经被苏格兰委婉拒绝过的手机,是最近市面上销量不错的一款商务机型,指纹解锁后进入了和常人手机毫无二致的界面。
林庭语拨通了一个没有保存在通讯录里的电话。接通花了一点时间,但接通后林庭语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手机放到膝盖上,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上面,被遮挡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屏幕,发出间隔或长或短的轻微声音。
即使在房间里有监听器,也录不到这样细小的敲击声。
通话对方也没有说话,但显然听懂了。在林庭语停止动作五秒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林庭语直接切换到手机的系统设置界面,点击重置到出厂设置。因为需要删除信息和重置应用,这个操作需要执行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林庭语把这支手机放到一旁,盯着手机重置的进度条。
你会到我这里来吗?苏格兰。
苏格兰收起了一直没有挂过鱼饵的钓竿。
他起身时仍然感觉脑子有点不太清醒,像有一次连续熬了将近30个小时埋伏目标以后那种疲劳又亢奋的,好像纯靠本能在行动一样的感觉。
不过体能已经基本恢复了,应对一般的战斗没有问题。
苏格兰对着碧绿的水面用力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他清理干净在这间小小钓鱼棚里留下的痕迹,才推开隔间的小门,走了出去。
出租钓鱼棚的老板正用斗笠罩着脸在一旁打盹,见他出来了,意思意思问了一句:“收获怎么样啊?”
苏格兰挂上了礼貌的微笑:“可能是我技术不太好吧,没有什么鱼咬钩。1小时17分钟,是按两小时收费吧?钱是放在盒子这里吗?”
老板嘟哝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见他把合适的钞票放进了装钱的盒子,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走了。
苏格兰没有兴趣跟他掰扯。怎么可能有收获。这个鱼棚的位置,河道平直而水流急促,没有漩涡,连水草丛都欠奉。在这里想钓上鱼,还不如指望鱼自己跳进竹篓里。
而且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被镇静剂解放的大脑里,在过去的一个小时转过了许许多多繁杂无比的念头。当苏格兰重新站起来时,这些念头汇聚成了一个最响亮的,仿佛击打在他心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他面对杜凌酒的,最后一次机会。
虽然杜凌酒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给他发来的邮件,措辞也和平时说话一样简洁而不带任何情绪,但苏格兰就是这样觉得的。
也许是因为他只剩一次说谎的机会,也许是因为对方那时失望地移开了视线,也许是杜凌酒乘上保时捷,远去消失也不曾回头——许许多多的暗示明示汇聚在一起,搭建成了一座空旷的站台。
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上的站台。只有一列车停靠,而那列车现在马上要走了。
山风吹过因为潮湿而显得格外冰冷的衣服,让苏格兰打了个冷战。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回头望了那个已经快消失在树木后面的鱼棚一眼。
——简直好像,自己就是那条准备要跳进竹篓的鱼。
林庭语快睡着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汽车刹停的声音。他困倦地睁开一丝眼皮缝,然后从窗口看见苏格兰停在院落的大门外,半俯下身,似乎是在观察门锁。
接着这个表情平静的年轻人左右看了一眼,就从随身包里掏出枪,熟练地给枪管套上一个消声器,然后抵着门锁就是砰地一声。
黑色的铁栏门猛地颤抖了一下,摇摇晃晃向内侧打开了。
林庭语:……
谢谢,真是有效的闹钟,彻底醒了。
窗帘留下的视野并不大,苏格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下一刻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林先生?”
“请进。”
门打开了。这次倒是没有再来一枪,琴酒走的时候没锁房门。
苏格兰站在门口处,谨慎地扫视了一圈房内的状况,然后走到低矮的沙发前,半跪下身熟练地伸出手要抱起林庭语——林庭语按住了他的手臂。
苏格兰的动作停住了。
“你去哪里了?”
苏格兰沉默不语。
“你没有回酒店。”林庭语鼻尖动了动,然后肯定地说,“你换过衣服,但身上还是有些水腥味——你在水边待了很长时间。”
苏格兰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但他没有回答,而是深深低下了头。林庭语能看到他头上那个柔软的发旋,黑发服帖地从中心向四周散开。
徘徊。水边。
……
林庭语想起大和民族好像有某种投河自尽的流行。作为一个水网密布的岛国,在自杀的方式选择上就地取材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至于吧。
这就进展到附带自杀倾向的严重程度了?
不对,日本人好像没有精神疾病也会投水自杀,并且视为风雅之事。
虽然不知道组织的日本分部是否有这种思想教育,但从琴酒时不时就要去灭个口的情况看,大家似乎都没有这么高雅的爱好。
总不至于是东都警视厅的岗前培训内容里带有不成功便成仁吧,是不是稍微过激了一点。
林庭语感到有点棘手。他记得自己有行医资质,但完全没有开过处方的印象了——杜凌酒在港岛的时候,还是做心理咨询和研究更多,遇到真正需要下诊断的来访者,一般是建议对方去医院进行完善的检查和治疗。
而且他不是很想跟琴酒解释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下属交给他一天之内就没了。虽然琴酒大概率不会找他算账,但这种事听起来实在让人感觉杜凌酒是个有特殊癖好的神秘变态。
之前是怎么说的了,偶尔发作的条子病?
难道对着他说谎会导致苏格兰严重良心不安,进而产生自毁情绪吗?
这病程进展也未免太快了。
手边没有任何工具量表,也不适合进行什么检查。于是林庭语松开了苏格兰的手臂,准备选用一些常见的心理治疗话术和缓一下气氛——
苏格兰猛地抬起头,抓住了他刚刚离开的手。
林庭语怔住了。
苏格兰用的力气很大,甚至让林庭语都感到了疼痛的程度。那双清澈的水色眼睛剧烈颤抖着,像酝酿着滔天风暴的碧海。嘴唇也颤抖着,稍微开启了一线,似乎有什么想说,却在风浪中被缠缚着挣扎着,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渊里,最终也没有来得及出口。
束缚这个人的,到底会是什么?
很多时候,心理问题都源自这种不自觉的束缚——而且,林庭语突然很想知道那海渊底下潜藏着什么。
他前倾身体,被握紧的手向前探去。受到了一些阻力,但不多。他的指尖轻轻碰上了苏格兰因为仰头而暴露出来的颈项。
在触及的一刹那,似乎有某些细小的电流在皮肤间跳跃起来。
苏格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被不容拒绝地按住;柔软的指腹稍微抚摩了战栗的皮肤,然后精准地落在激烈跳动的血管上。条件反射的避让被压抑住,代之以更为顺从的,竭力舒展的姿态。
他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眼底看见完整的自己。
良久,林庭语轻声说:
“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盯着我的眼睛看太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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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樱树抽芽之时:苏格兰篇(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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