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
苏格兰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在心里无声地,再念了一遍。
林——庭——语——
他很清楚林庭语的信任有多难获得。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去试探,仿佛走在只有一根细丝的悬崖上,颤动的丝线另一端系在林庭语的指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月下的机舱里,在清晨的早餐桌旁,在被炸毁的车上,在流水淙淙的餐厅里,在昏暗的宅院中——
在那么多次,命悬一线的尝试中,他一点点地靠近。
林庭语平时不吃旁人准备的东西,上课只喝自带的茶水,去做笔录的时候也没碰警视厅统一供给的纯净水。安室透制作的三明治,怎么样放进林庭语轮椅的置物箱,又怎么样完完整整被拿出来。
但苏格兰带林庭语去吃饭,即使很明显毫无胃口,林庭语也没有拒绝。而睡前牛奶这种看起来就相当可疑的饮品,也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勉强喝下去了。
丝线另一端的指尖,已经能够触及了吗?
苏格兰想象自己伸出手去,然后林庭语像平常那样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就恢复了“随你吧”的面无表情,由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贴了上去。
心上的小小的蛇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把自己盘起来,黑色的尾尖露在外面细细地摇着,像是在笑。
苏格兰想要抓住那条蛇,它的笑声却更大了,像是嘲笑又像是怜悯,属于兽类的竖瞳毫不畏惧地盯着比它大很多很多的人类。
你在害怕什么吗?
它的眼睛里这样说着。
害怕被识破吗?并不是第一次被识破了。
害怕被杀死吗?早就已经想象过这样的结局了。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先响了三声,然后立刻挂断。苏格兰拿出手机,默数到十,铃声再次响起。
这是他和零约定的暗号,重新拨打过来的电话意味着零那边现在环境安全,需要说些机密的话。而他如果不方便接听,就等到第7声铃响以后再接起来,到时候电话对面的就会是波本,而不是降谷零。
苏格兰沉默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界面。
铃声,一声接一声响起。
小蛇也像是被弄烦了一样,舒展开细而长的小小一道身躯,缓缓摆动着尾巴,消失在了心脏背面的阴影里。
看不见了。
苏格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你想想你付出了什么才站在这里,你失去了那么多才来到我面前,你用怎样的代价向我换到的东西。
蛇离开了,那道咝咝的声音却仍然萦绕在空无一物的心房里。
不,不是的。苏格兰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一些蛊惑人心的话术。他从来没有真正失去,自然也无所谓代价。而且组织的情报,只要潜伏下去,迟早都能获取到,不必急在一时……也不一定需要从林庭语身上拿到。
——你想要把我拱手让人吗?
苏格兰忽然动了起来。他关上洗手间的门,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冲击在白瓷盥洗盆里,反复回荡在狭小的空间之中。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在第6声铃响前按下了接通键。
“怎么了?”电话那边问道。
“没事。”苏格兰快速地说,“你那边怎么样?”
电话里传来呼呼的声音,像是正在高楼外卷集起来又重重撞在玻璃幕墙上的风。
“我这里没什么,零组已经开始行动了,我现在只要把Lucky送进去就可以了。你呢?杜凌酒没有发现什么吧?嘘,Lucky,从这里慢慢地跳过去……对,做得好。朗姆也通知我参加明天的行动了,但给我的信息非常少,我觉得可能有问题——Lucky!不要咬那个。”
苏格兰隔着磨砂玻璃看了一眼外面,轮椅被扭曲虚化的影像仍然停留在原地。
“杜凌酒已经睡了。但我不会参加今晚的行动,杜凌酒睡眠很浅,我不确定药效能发挥多久。拜托你了,零。”
“没问题,你自己小心。”安室透嘱咐道,“你先不要打探杜凌酒的口风了,你之前才被怀疑过。有什么新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知道了。”
苏格兰挂断了电话。他掬起一捧冷水冲了冲脸,扯过挂在一旁的毛巾擦掉多余的水滴。接着打开洗手间的门,重新回到林庭语身边。
林庭语的姿势仍然没有变化。
苏格兰深深地看了林庭语一眼,然后越过轮椅,停在了一旁的衣帽架前。他摘下那套华贵条纹西装上的左侧衬衫领扣,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蓝色的宝石就和底座分了家,露出里面黑色的微型收发设备。
他掰下那颗小小的收发设备,卸掉纽扣式电池,接着把领扣合上,装回那件白色的衬衫领角。
他把设备和电池都扔进马桶,盖上盖子,连续冲了三次水。
这间豪华套房有两个卧室,中间以卫浴区相连。在苏格兰做完这一切,再次回到会客厅时,墙上的钟已经走过了11时。
林庭语仍然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轮椅里,没有什么醒来的迹象。
苏格兰站在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就在林庭语告诉他关于明天行动的重要情报以后,他立刻借着收拾东西的机会,避开林庭语把消息用密语邮件传送给了零。收到消息的零迅速行动起来,首先要做的,就是确认杜凌酒暗示的炸弹——在杯户饭店这样的大型公共场所里,炸弹的破坏力是最强的。
因为朗姆坐镇现场,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机动队派进杯户饭店去。好在有那个人和Lucky在——她曾经是警视厅最有名的功勋排爆犬之一。
确认了炸弹以后,还要筛查可疑人员。虽然杜凌酒透露的任务地点是工藤优作的酒会,但朗姆向来喜欢搞人海战术,不可能只在那里布局。零组必须全面检查杯户饭店的住客和来宾名单,派人盯守附近的交通路线——而且必须秘密进行,不能引发朗姆的疑心。
朗姆可是出了名的狡猾和神秘,就连传达信息也只使用匿名邮箱和经过变声的电话。大多数组织成员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组织近年来虽然十分活跃,但多数时候还是藏在阴影里活动,能被称为大行动的事件不多。临时作战部应该已经组建起来了,要做的事还有一大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引爆了这样一个震撼消息的人,却一脸平静地坐在会客厅看报纸。
甚至都没有分心问一句,苏格兰在卧室那么久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是得到了彻底的信任吗?
苏格兰不这么觉得。
上一次,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林庭语的全部信任,甚至自以为靠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成功骗过了林庭语,能够撬开心防,探知那道脆弱颈项中隐藏的声音时——
那双原本倦怠得好像要睡着一样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利刃倏然扎进了他的心脏。
那道薄如一线而缺乏血色的唇……
吐露出了如同蛇嘶般轻微却致命的话语。
从那一刻他开始步步溃败。
心上的小蛇又抬起头了,出现了,嘲弄一样的眼神。
虽然借助药物勉强挡过了第一次查问,但在后来的,他主动要求的那场审问里,苏格兰知道自己并没有给出令对方完全满意的答案。
或者对方已经满意了。
但他无从得知。杜凌酒总是会在一片闲适安宁的气氛里,冷不防亮出尖刀。苏格兰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到底会持续多久,还是已经结束了。
就像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观景餐厅里是怎么过关的,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憎恨琴酒吗?还是因为……他坚定地留下了呢。
——或许杜凌酒,真的只是想要他。
苏格兰无声无息地走到林庭语跟前,半跪下去,轻轻拉下薄毯,握住了那只像是怕冷一样微微蜷缩起来的手。
那只手苍白而瘦削,青色血管暴露在脆弱如纸的皮肤上,像是随便一蹭,就会渗出鲜红的血。
可以有所期待吗?
苏格兰慢慢地弯下腰,侧过脸贴在那片手背上。
确实比常人要凉一些。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面颊又开始发烫。
林庭语醒来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好地平躺在主卧室的双人大床上。双层隔音玻璃和厚实的遮光窗帘,制造出宛如午夜的黑暗静谧。
要不是脑子已经彻底清醒了,他甚至还想闭上眼睛再续一会睡眠。
也许可以试试催眠自己睡过去……
算了。生物钟已经习惯了这种睡眠时长,还不如起来做事。
林庭语侧身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4:01。
苏格兰应该正在靠近套房门口的那间较小的卧室里休息。他负有保护林庭语安全的职责,如果有人从房门闯入,以他的警觉性,会第一时间惊醒起来进入战斗状态。
但凌晨3-4时,正是人类通常情况下睡眠最沉,而且意识最迟钝的一段时间。卧室关着门,厚实的地毯也堵住了门缝传达声音的通道,因此林庭语醒来的动静并没有传达到苏格兰那里,引来对方的关注。
林庭语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双手撑着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头上坐稳。接着他拿起手机,开始查看邮件。
最新的几封是琴酒和贝尔摩得发来的,内容并不出他所料。但是再往前——
抱歉还是擅自拿到了您的邮件地址,我猜苏格兰绝不会把我的名片好好留给您吧?别看他一副老实的样子,和他同一批出来的人里九成以上都已经死了,您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吗?——Bourbo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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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樱树抽芽之时:苏格兰篇(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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