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但眉梢眼角都显出一丝相当克制的心满意足。他先是把林庭语小心安放到一旁的外套上,然后花了些力气把轮椅也挪出来。轮到电梯小姐的时候,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刚刚被送回轮椅里的林庭语。
林庭语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请问是在这里直接做掉,还是重新关上电梯由她自生自灭?”的潜台词。
林庭语:……
林庭语揉了揉额角:“那边有个安全通道,把她放那里吧,腿不用绑了,要走就自己走。一问三不知的,估计也只是曙雀的工具人而已。”
苏格兰应声把电梯小姐拎了出来,用一柄小刀切开了她膝盖和脚踝处的胶带。等电梯小姐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稳,他才挂上温和的笑容注视着对方,提醒道:“虽然林先生对你网开一面,但鉴于你已经看到林先生和我的脸,也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假如你出去外面乱说——”
他仿佛不经意地摸向被黑色皮质双肩带固定在腋下的一柄枪。
电梯小姐疯狂摇头:“唔唔唔唔!”
林庭语半抬起眼:“不要浪费时间了。”
苏格兰朝他微微鞠躬应是,然后转向电梯小姐:“希望你不要辜负林先生的好意,做出让我不得不再和你见面的事,可以吗?好的,请你自己从安全通道离开吧,恕不远送。”
电梯小姐看上去一点也不想被他送走。虽然双手仍然被反绑在背后难以保持平衡,她还是以一种奇异的歪歪扭扭但仍然保持着高速行进的姿势,连跑带跳地冲出去了。
苏格兰目送她用力顶开防火门,消失在安全通道内,然后拾起地上的西服外套,随意折了几下,塞进轮椅后的置物袋里。
接着他把林庭语的轮椅推到客房区走廊门外一侧靠墙处。这里正面对安全通道,撤离方便,但旁边摆着一尊超过一人高的珐琅花瓶,属于一个从客房出来时不会注意到的视线死角。而且林庭语的位置背靠结实的承重墙,即使有来自走廊和客房区域的爆炸或流弹,也不容易被波及。
但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保险,苏格兰环视四周,找到了控制这一层照明和日常用电的强电间。他走到强电间门前,林庭语也没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做了什么,总之在几秒钟后,应当紧锁的铁门就咔哒一声开了。
苏格兰进去后没多久,电梯厅内的所有灯光忽然间全部熄灭了。这显然是为了防备可能埋伏在外的狙击手。以强烈日光在玻璃窗格上的反射作用,即使林庭语右边不远处就是透明的玻璃幕墙,从外面也很难观察到他的存在了。
做完这些准备以后,苏格兰从腰后拔出枪,拉开保险栓,俯下身来温声问道:“曙雀在那里面吗?不如就让我先去——”
林庭语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移动,此刻落到了他一派肃杀的面容上。
“你很擅长这些。”
苏格兰怔了一下。
“一直陪在我身边,做许多琐碎的日常工作,没有发挥你能力的机会。”林庭语垂下眼睛,一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指根,“这次事件后,不管能不能抓到曙雀,我都会告诉琴酒,你的观察期可以解除了。”
他语调平直,如同一道均匀撒下的金粉,简单却又指向充满诱惑的前景。
苏格兰在原地安静地站立了几秒,才说:“我不明白。”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终于触碰到了远隔彼岸的手,每一次他觉得自己终于成功将那只苍白的手嵌入指间,握进掌心,每一次他觉得难关已过,坦途初现,正要轻松下来——
一面满是荆棘和尖刺的墙壁,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哪里做错了吗?如果是做错了,为什么不在当场就告诉他?用枪指着他,用伤口和死亡惩罚他的错误,让他追悔莫及,死得清楚明白。
为什么总是要在这种刚刚升起希望的时刻——
怀抱里的温度都是假的吗?亲口允诺的优待都是假的吗?唯独在他面前展现的放松和信任,也都是假的吗?
是否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那道墙壁呢。
心上的小蛇早已无影无踪。
它留下的爬行的痕迹,却在这一刻清晰地显现在眼前。那是无数斑驳的纹路,像细细密密的织网一样裹住了心脏,让这团血肉无法挣脱,再难跳跃。
苏格兰想找到这些痕迹的源头和去路,找到躲在尽头的那条小小的蛇,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曾经亲手放弃了它。
他把它埋在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阴影里。
仿佛看一眼,都会受到难以拒绝的引诱,那种来自未知的毁灭的恐惧逼迫他松手,目送它消失,直到自己也相信这一切从不存在。
然而看到这些缠绕心脏的纹路时,他才知道。
那条蛇从未消失。
而他,也从未成功埋葬过它。
在昏暗的,沉闷的,燥热的,只有他和林庭语两个人的房间里。
“我会指定一个人,当我命令你的时候,你一定要用最快的时间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彻底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双沉郁的,看不见一丝光线的眼睛直望过来。
“我能问一下,您想要让他永远消失的这个人是谁吗?”
“我。”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请容我拒绝。”
“哦。”对方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恼怒和不甘,只是慢慢地靠回去,双手交握着放到身前,不带感**彩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扫过他的全身。从他绷紧的咀嚼肌,到僵硬的双手,然后落在微微颤抖的腿上,再回到他的眼底。
“我知道了。”杜凌酒淡淡地说,“我会另外找人的。”
这句话忽然像是戳破了什么虚假的锦绣画皮,瞬间泄出里面漆黑的暗影。苏格兰猛然向前一步跪立起来,用力过度几乎要撞到那近在眼前的人——他及时撑住了沙发靠背,才勉强在最后一刻止住了去势。
他沉重地呼吸,像是刚经历了生死。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旋转又被撕碎,最后留下来一句话,从他已经开始沙哑作痛的喉间逸出。
“请不要去找其他人……我答应您。”
杜凌酒没有回答,也没有躲避。这一刻苏格兰错觉自己面前的是一尊没有生机的人偶,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但他想要回应,他继续说,有些焦躁起来:“这样……您可以满意了吗?”
请说你满意了吧,请不要再折磨我了。
叫测试也好,叫酷刑也罢,如果把胸膛彻底摊开来露出心脏,这样可以让你更多一点相信我吗?
苏格兰向前一步。
“我说过的吧,林先生。”
他带着温柔的笑意,蓝瞳背对着昏暗的日光,彻底染成深黑,如同他手中握紧的枪,映不出一丝的光芒。
林庭语抬头看他,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是诧异?还是什么?总之不重要了。
“既然您曾经同意我留下,那么无论您反悔还是放弃,我都不会再离开了。”苏格兰继续说,“您可能不太了解,日本分部这边,成员在任务以外的安排是相当自由的。即使解除了观察期,我也还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至于连照顾一下您的起居都抽不出身。如果您想用这个方式甩开我,那恐怕不会成功。”
他还想说下去,但这时长廊深处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爆鸣声。震荡的气浪挟裹着碎石和地毯的残片从长廊口冲出来,重重撞在对面的电梯门上,把整层楼都带得晃了一晃。
苏格兰倏然转眼,条件反射地举枪对准了长廊的方向。幸好他早有预备,这里有墙阻挡,这次爆炸并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甚至碎片都被花瓶挡住,没有飞到轮椅旁边。
爆炸的声源离得很远,像是在客房长廊的尽头。但苏格兰刚才并没有听到人的声音和其他响动,那里本来应该是没有人的。
这次爆炸是诱饵吗?还是被谁触发的陷阱?
但被这一下打断以后,苏格兰感觉胸口的一股气忽然泄得一干二净,原本想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出口,取而代之的是难名的酸涩感。
“我去那边看一下。”他最后挤出几个字。
林庭语没有回答。
苏格兰在心底笑了笑,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在这里徒劳地挣扎着,等一个恐怕永远也不会来的答案。在楼下的车里,林庭语给零打电话的时候,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做出了选择吗?
显然那才是林庭语真正想要的,零费尽心思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
虽然有点意外,但结果不是他就是零触到了那只手,从结果而言倒是没有差太多。
是时候接受出局的现实,保持距离,换人上台表演了。
他不再说话了,神色也渐渐归于平静,转过身,从玻璃幕墙照进的阳光让他的眸色重回温柔而浅淡的蓝色。
苏格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最后一点郁气也送走。他拎出塞在轮椅背后的外套,从内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像门铃按钮一样的装置,返回林庭语面前,俯身把它放到那双仍然交握着的苍白的手上。
“这是一个示警器。”苏格兰尽可能露出一个和往常相同的笑容,“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就按这个按钮,无论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他低着头,不敢看那双此时一定是锐利地审视着他的眼睛,他现在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什么也藏不住。
如果到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会突然崩溃吧?
也可能会控制住,毕竟他在林庭语这里的优待应该还是在的,对方不可能会太严厉。只要刀子能钝一点,或许割裂的伤口不会那么大,也不至于流太多血。
苏格兰等了几秒钟,没有听到林庭语的指令,于是轻轻松开了那个示警器,准备直起身出发——
那枚小小的示警器,忽然滑落下去,掉进了柔软的椅垫里,看不见了。
因为支撑着它的双手动了。
苏格兰感到头晕目眩。在他剧烈颤动的视野里,一只苍白而瘦削,能看见白色骨节和淡淡的青色血管的手,缓缓抬起来,罩住了他的手背。
像花瓣一样轻轻坠落的指尖,不带一丝压力地,按住了他的手。
他动弹不得。
林庭语的声音如那只手一样轻,却像一柄小锤轻轻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你留下。”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是解冻雕塑的咒语,苏格兰霍然抬头,对上了林庭语的视线。
那双茶色的眼睛里,似乎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妥协,其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本来想和老朋友单独叙叙旧,但你坚持要留下的话,就一起听听吧——”林庭语轻轻摇了摇头,略微提高了音量,原本偏低的声线突然变得清朗起来,“怎么,那位躲在电梯上的朋友,现在还不打算出来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