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怔了一下。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他应该要逃跑或者呼救。和波本暗含的试探不同,苏格兰几乎是亮出明牌在威胁他。虽然这是在闹市街头,附近还有警察,但以两人的力量对比——以苏格兰这样熟练的杀手来说,在这里干掉他再从容离开,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毕竟苏格兰现在真的很有欺骗性。早上见面的时候甚至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地打着招呼,即使真正动起手来,大概也可以保持温和的微笑,像一个无辜路过的普通民众吧。
但是——
林庭语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你的下巴……刮了一道。”
苏格兰的笑容凝固了。
他沉默片刻,然后循着林庭语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颌角:“……是吗。”
是的。很新鲜的、细微的一道红痕。对于一个用惯各类武器的组织杀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即使苏格兰的专长并不是刀匕,林庭语也记得对方谦逊地说过烹饪方面的刀功还算不错。
这样的人,在刮胡子时划了自己一下。
在那样危险的位置,差一点就到颈动脉了。
是太匆忙了吗?还是想着什么分心了呢。连夜搬到林庭语的隔壁,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收拾整齐了偶遇——甚至还打包了亲手制作的饭团。
那不是多做的。苏格兰就是特地等在那里,想要把东西拿给他。
如果苏格兰掌握的情报和波本一样,认为他是杜凌酒的弟弟,想要接近他,从他这里获取杜凌酒的消息……苏格兰刚才就不应该这样图穷匕见地向他亮出利爪。
简直好像特意要把他吓跑一样。
但也只是像而已。由始至终,林庭语没有在苏格兰这里感受到任何的危险性。
他只是仔细观察着那双微微颤抖着的,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它们仍然如同记忆中一般清澈,却再也见不到底,瞳孔深处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什么都映不出来。
“你在难过吗?”
诸伏景光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到林庭语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他才轻轻地开口:“……是的。”
一瞬间仿佛街市的喧嚣都消失了。浓郁的深沉的寂静降临在这个无人关注的街角,车水马龙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无法干扰两人之间凝重的空气。
林庭语也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问道:“这个名字……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不能直接以杜凌酒的身份向苏格兰给予安慰,他知道自己现在和那个隐于黑暗之中的,阴郁又安静的人虽然名字相同,但其他方面并不能算十分相似——他甚至只有那三天的杜凌酒和苏格兰相处的记忆,对于其他则一无所知。
如果结成关系的两人,只有一人守着记忆留在原地,另一人却早已忘记,这对于被留下的那个人,也实在太残忍了。
特别是,杜凌酒“辞职”了。
林庭语很难想象苏格兰得知自己被留下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记忆里有一个舒展的,像被春风抚平的草地一样的笑容。
——我还以为您想要放弃我了。
那个笑容突然碎成了千千万万锋利的残片,哗然坠地。
再一片一片被捡起来,拼合上去的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沉默的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仿佛在出神,过了一会目光才重新聚焦,落点回到林庭语的眉间。他直起身,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对不起,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
说出这句话让诸伏景光整个人看起来忽然轻松了许多,语调也变得更平静了:“你还是个学生,不要试图沾染某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秘密。也许你很想知道,你确实也有资格,但是这太危险了——你不要动。”
他突然抓住林庭语的手臂一拉,林庭语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就笼罩了他的身体。那是一件运动服外套,毫无预兆地被展开来,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林庭语,兜帽拉起来往下遮住了脸。
在林庭语最后能看到的一角世界里,一辆黑色的跑车从路面上呼啸而过。
“抱歉突然冒犯了。”诸伏景光低声说,“但是……命运总是这样突然的。”
就像把那个林庭语带走一样突然。
——也像把这个林庭语送来一样突然。
诸伏景光忽地笑了,这次的笑没有出声,却进了眼底。他望着眼前这个有些迷茫地摘下兜帽,看起来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年轻人。杜凌酒当年眼里的他也是这样的吗?莽莽撞撞地乘上了一趟不知道要飞驰去哪里的列车,远未得知前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命运的轮转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诸伏景光把一张名片放进林庭语手里,“你的哥哥……曾经救了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平时尽量不要自己出门,如果遇到什么意外状况,特别是察觉到什么危险,一定要及时通知我。不要跟陌生人走,不要听信任何自称可以帮你找到你哥哥的人。我知道你也有和你这个名字相配的洞察力,请让它好好保护你。”
他停顿了片刻。
碧海一样的眼睛之中,忽然再起波澜。
“别再……让我经历失去了,可以吗?”
林庭语捏着名片,目送诸伏景光离开,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所以杜凌酒后来到底做了什么啊。
虽然从常理来推断,杜凌酒不大可能对苏格兰做什么。在组织那种高压的环境下,以两人敏感的身份,杜凌酒一定会划定最后的界线,绝不容许自己或对方越界。
但是既然诸伏景光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林庭语设身处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很难在那水波一样环绕身周的温柔视线里保持坚定太久。不过照理说杜凌酒半年后就回国了,也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要发展一段办公室恋情吧,又不是詹姆斯邦德。
总之还是想办法补偿一下……这到底要怎么补偿啊,还苏格兰一个男朋友吗,去哪里再找一个杜凌酒给他啊。
对恋爱没有任何概念的林庭语,卒。
苏格兰快速绕过两个街角,突然停下了脚步。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356A停在他面前。
一个戴着黑色高礼帽,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仍然严严实实地裹着高领毛衣和黑色长风衣的高大男人正半靠在车边,微微低下头,单手挡风给咬着的烟点火。苏格兰来到车前时,男人只是略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就夹下了烟。
“你在这里干什么?”语调冰冷。
苏格兰并没有被这样的冰冷吓倒,面上仍然挂着微笑,眼神却变成了纯然的冷漠:“刚才好像见到组长的车经过,这里附近条子很多,顺路过来看看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跟上来。”
琴酒嗤了一声,并没有发表什么肯定或斥责,只是重新咬住了烟:“他们跟不上来。比起无能的条子,还是情报组那群地鼠更烦人。”
这些年,情报组从代号成员到菜鸟新人对琴酒无孔不入的围追堵截,苏格兰也有所耳闻,于是他露出一个迷惑而无奈的表情:“那组长要用我的安全屋吗?我有个还没在后勤那边登记的地方,可能有点缺乏打理,不过应该不那么容易被情报组发现。”
“……”琴酒喷出一口烟气,“地址拿来。”
苏格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素描本,撕下一张纸快速写了几行字,然后折起来递给琴酒。琴酒看也不看地塞进口袋,转头从车里拎出一只长条状的提包,扔给了苏格兰。
“本来要让后勤带给你的,既然在这里碰到,你就自己拿回去。”
苏格兰掂了掂包,至少有30磅。这个重量和尺寸他相当熟悉,是全套的狙击枪。但他一向是有任务的时候才临时领用装备,为什么琴酒会专程带一套枪给他?
“是要出什么重大任务吗?”
琴酒拉开车门,重重地坐进去,脸色很沉:“不是,送你的——杜凌酒以前的一个落脚点进了老鼠,后勤去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柜子里的夹层有这个,外面还放了张卡片。”
黑色保时捷的引擎发出沉重的轰鸣。
“老鼠反抗的动静比较大,卡片烧得差不多了,留下点边角,给你塞包里了。”
绝尘而去。
苏格兰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才拎着沉重的提包慢慢往街道外走去。这是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暗巷,两侧都是潮湿而腐朽的墙。他独自走在中间,连自己的影子都无法找到——光根本到不了这里。
他突然站住,环视周围,眼神警惕,然后面朝墙壁半跪下来,把提包放在腿上,小心地拉开了一点外侧的拉链。
一小块带着暗纹的,边缘被火焰烧焦的白色薄卡纸,从侧袋中轻飘飘地滑落下来。苏格兰飞快地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抄住,举到眼前,手指微微颤抖。
这张,显然是属于某种明信片的一部分的纸上——
残余的发黄的边角写着:
To:Sco
他完全不知道杜凌酒在东都还有什么别的落脚点,也不知道那个人曾经在他的视线之外,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了这张卡片。杜凌酒不擅长枪械,更不擅长狙击,但杜凌酒留下了一套狙击枪——这套显然不可能是杜凌酒自己使用的狙击枪。
卡片上到底写着什么呢?有什么无法对面说出口的话吗?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而要深藏起来不见天日,如果不是意外,可能他到死也不会知道还曾经有过这样一张卡片。
而现在也无从再知道了。
苏格兰突然拔足狂奔。他向来处跑去,沉重的提包也不能阻碍他的脚步。那个从他耳畔消失而从未在心底离开的名字,他知道就在那里,近在眼前——
“阿庭你也过来,这个地方有脚印!”
苏格兰慢慢停下脚步,藏身在拐角处的阴影中,望向那张几乎和印象中一模一样,只是变得更稚气和朝气的面容。
不能过去。
理智这样告诉苏格兰。林庭语附近全是刑警,杜凌酒曾经说过,资深刑警经验丰富,对犯罪企图相当敏感。他现在手里提着可疑的(而且十有**是非法的)全套狙击枪具,出现在那里恐怕会被拦下检查,到时候说不清楚,而且还可能会被扣下这套枪。
这套杜凌酒留给他的枪。
……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抱住长条的提包,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
犹带着黑色尘灰的帆布外袋贴紧了他的面颊,仿佛一道自阴影中生出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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