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凳子的帮助，小孩成功地把自己的视线拉到与窗台平行。他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连灰尘的痕迹和窗框上的纹路都没有放过，然后发现了端倪：
“这里的活页片坏了。”
林庭语肯定道：“确实，你的观察力很不错。”
这栋房子的装修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窗户上的五金件也已经生锈，不能再像全新的金属一样强韧。某一次入侵者撬开窗户时候，大概是移动安全栓的时候用力过猛，右侧窗户最下方连接窗页和窗框的活页片受到强大的剪切力，变形过度，被斜斜扯断了。
入侵者可能是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觉得不是大事，总之没有处理。一扇窗页有上中下三个活页片支撑着，坏了一片，平时使用起来也没有太大影响，因此宫野家可能自己也没有发现。
至于警察的搜查——
小孩提出了疑问：“他们真的是从这里进来的吗？窗台上的灰一点也没有蹭掉。”
林庭语指了一下窗台上的花盆：“这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你对比一下花盆边沿的灰尘，和窗台面上的灰，颜色不一样吧？”
小孩稍稍侧开身，把灯光放进来，然后按照林庭语说的反复比对了几遍：“……窗台上的灰颜色更深一点。”
他伸手要去摸窗台上的灰，林庭语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要碰。”
小孩愣了一下，然后恍悟过来：“啊，是要收集起来给警察吗？那我去跟艾莲娜医生借一下手套和样品袋。”
林庭语摇了摇头：“不，只是因为你手上有水。”
“……水？”
林庭语转头看了那个窗台一眼。在连日暴雨之下，这扇原本就已经不太严实的窗上，缝隙里已经渗进来一些水，使得窗框下方的平台面上，部分区域呈现出一种浓稠的深灰色。
他松开小孩的手，耐心解释道：“这是水泥粉，经常会被用来伪装积灰，不仔细观察是分辨不出来的。你的皮肤上沾有雨水，水泥粉遇水会放热，虽然粉末量不大，但也有烫伤的可能。而且这种粉末本身也有腐蚀性，徒手接触总归是不好的。”
小孩听明白了，闷闷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好多，这也是做侦探必须知道的事情吗？”
“……”
林庭语被问住了。
理论上，日本的侦探连反测谎都会，对这种……违法犯罪的小伎俩应该也很了解吧？毕竟还有擅长物理学和民俗学的侦探，在知识面的拓展上也是各出奇招，冒个极道侦探出来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是安室透毕竟本职是组织的情报组代号成员，他的技能树可能也不是很有参考价值——尤其对于小学生来说，实在太超纲了。
林庭语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保守一点，“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对侦探的了解其实也不算深。”特别是对日本侦探。
小孩咕哝道：“那你还这么清楚具体的作案手法，你不会自己就经常这么干吧。”
林庭语笑了笑。
他微微侧头，透过白茫茫一片的玻璃，望向黑暗的夜空。
“因为屠龙的人，首先要成为龙，才会知道龙真正的弱点是什么——手中的利刀插进什么地方，进深几尺几寸，才能够杀死这样的庞然大物。”
今夜并不是什么合适的现场勘查时机。由于连日暴雨冲刷和女主人平时细心操持家务，可见的范围内留下的有价值的痕迹不多。
夜晚光线条件不好，不利于观察。男主人也不在，无法问话。楼上的家庭居住空间里倒是可能有些线索，但得知宫野家的独女早已睡下以后，林庭语就决定告辞了。
他和宫野艾莲娜约定明天上午再来拜访后，顺手拎走了还不死心地在诊所里各个角落打转的降谷零——这个名字是小孩不情不愿地告诉他的，“不许再叫小零了！”
“你再看也不行。”转过一个拐角以后，林庭语回头看了看，确信已经看不到站在门口为他们送行的宫野艾莲娜以后，才松开了降谷零，“你留在那里也没有用。不说入侵者应该没有伤害她们的意图，就算有，你在那里也只是多送一个人头而已。”
降谷零不甘地抗议：“我睡觉很警觉的，我可以提醒艾莲娜医生！”
林庭语看了他一眼：“然后你指望一位孕妇去武力对抗这些意图不明的人吗？”
降谷零怔了一下：“艾莲娜医生她……”
“鞋柜里有不少女士高跟鞋，但是摆放在玄关的和她穿着的，全是质地柔软的平底鞋。她在低处的柜子里找碘伏的时候，弯腰的动作很小心，给你擦药水的时候跪立在地上，应该也是为了避免挤压腹部。”林庭语解释道，“而且备忘录旁边放着一瓶叶酸片，这是怀孕前期服用的，可以防止胎儿畸形。”
小孩先是木在原地，然后突然转身想要往来处跑去——被林庭语拽住了后领。
“放开我！艾莲娜医生是这样的状态……那更不可以放她自己留在家里了啊！那个男人真不靠谱！这时候出去参加什么论坛！”
林庭语淡淡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宫野诊所，但是又什么都不做就走了呢？”
小孩扑腾的动作停止了。
林庭语用肩颈夹住伞，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绒面盒子，对着降谷零晃了一下：“你这么聪明，猜一下这是什么？”
小孩沉默了一下，这个盒子的造型看起来实在太引人联想，但怎么想也不可能：“……戒指？”
林庭语笑了笑：“跟我回酒店就告诉你。”
他刚才趁着降谷零拉住宫野艾莲娜问这问那的时候，好好检索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
风衣的外袋里确实没有什么，一串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钥匙，一支签字笔，还有一叠挺括的、带着油墨味的万元整钞。
但是内袋就丰富多彩了。林庭语先是在胸口处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张信用卡和一张酒店房卡，封套上的酒店名称是杯户市立大饭店——他想起那个日后会被炸来炸去的豪华酒店，就不禁陷入了沉默。
怎么你们东都是没有别的酒店可住了吗。哦，对，刚来东都的时候住的确实不是杯户饭店，但那个酒店似乎也被琴酒处理掉了……在东都从事酒店业真是危险。
信用卡是林庭语自己的，背后签着林庭语的名字。是一家港岛银行的VISA卡，看起来等级还挺高。
如果说这两样东西还算普通，接下来在风衣内层各个口袋里找到的，就让林庭语开始怀疑自己家是不是从事什么灰色行业了。他找到了两套窃听器，一套定位器。接着是一个袖珍电击棒，一把瑞士军刀，还有一瓶可以握在掌心的防狼喷雾。
跟其他看起来还没开过封的可疑物品不同，这瓶防狼喷雾，林庭语试着摇晃了一下，已经是半空的状态了。
林庭语：……
应该说这次还没随身带枪就已经说明环境安全系数大大提高了吗？
那东都的治安状况到底是怎么样，才会在十几年后恶化后成外国留学生都要持枪入境的程度啊。
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他这样想着，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快速拆封了一套窃听器，简单研究了一下，就神色如常地回到诊所前厅里，把信号接收器贴进了药柜的内角，然后用病例夹挡住了。他还十分自然地在厕所抽了张纸巾包住了接收器，以免在上面留下指纹和皮屑。
做完这一切以后林庭语才意识到，自己也未免过于熟练了。
好像这些他已经做过很多次，所以身体已经完成了条件反射的训练一样。
虽然杜凌酒确实应该对监视技术十分了解，但现在这个十五岁的，理论上只是普通学生的身体，为什么也会对这种事信手拈来，这不合理。
他缺失的记忆里，一定有可以解释这种异常的理由。
小孩脸上显出了纠结的神色。林庭语也没有催促他，而是重新把小黑盒塞回口袋，单手举起伞，另一只手轻轻推了一下小孩的背，两个人就开始沉默地向明亮的大道那边走去。
会犹豫很正常。一个普通的小学生，就算疑似正在离家出走中，也不会毫无戒心地跟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回到某个封闭的建筑内部，更何况降谷零的心智成熟度看起来远超同龄儿童。
但是在人心中的天平里，总有什么，一旦摆放在秤盘上，会比自身的安危更沉。林庭语能看出小孩的天平在剧烈摇摆，一侧的砝码不断加上又撤去，这一侧的名字显然叫做“艾莲娜医生的安全”，导致砝码加减的自然就是——
两人走到一间24小时便利店外时，小孩终于扯了扯林庭语的衣角。雨声和便利店内的音乐混杂在一起，完全盖住了小孩的声音，林庭语只能看到那张小脸仰起来，嘴巴一张一合。
他弯下腰：“你说什么？”
小孩鄙夷道：“你不是侦探吗！怎么连唇语都不会！”
……
你们日本的侦探原来必备技能清单这么丰富的吗？
林庭语自我检讨了一秒钟侦探失格，然后侧回头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小零好厉害，小零可以教我吗？”
“说过不许叫我小零了啊！”
小孩的耳朵腾地红了起来。他低下头，黑皮鞋的鞋尖在地上小小地摩擦了一会，然后盯着一侧的便利店招牌，说：“我以后会学到的，那时候我一定教你……作为交换，你可以告诉我，怎么保护艾莲娜医生吗？”
最后一块砝码终于放了上去，名为信任。
到底还是小孩啊。不管有多早熟，终究还是一个好恶都过度强烈的，对世界的庞大和黑暗都一无所知，仅凭着一股爱和勇气就自信地冲上去对抗一切的年纪。
林庭语安静了一阵，忽然笑起来：“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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